新家在分校教师宿舍区,虽然看不到海,但步行十多分钟就能走到海边。家里没有学科带头人了,母子俩在家里不用踮着脚尖走路,看电视时她由着他把声音开得很大。从海边抓回来的小螃蟹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儿子光着脚,“咚咚咚”从一个房间追到另一个房间。她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也寄希望于教育。她遵医嘱,尽可能多地带儿子到大自然中去,“以便去掉他性格中的不良成分”.那个暑假,他们几乎每天都去海边,游泳,散步,或是在沙滩上挖城堡,逮小螃蟹。海边总是有很多小朋友,她希望儿子能尽快交到新朋友。儿子的父亲生性冷淡,为人孤傲,他的才华和成就像是两堵愈砌愈高的墙,他没什么朋友。她不希望儿子像他。令她欣慰的是,那时儿子好像对新环境适应得很快,他能和任何人玩到一块儿,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但她也发现,儿子和谁的友情都不能持久,有时他正和几个小朋友挖沙坑呢,突然间他就会站起来走开。有几次他冲到海里游起来,带着一股怒气似的,小胳膊奋力击打海水。有两回他游得太远,让她害怕起来,不得不跳到海里去,拼尽全力把他带回到岸边。那时学校四周还有点荒凉,通向市里的地铁正在修建中,入夜后,站在阳台上只能看到校园外零星几点灯火。许多个深夜,儿子睡着后,她清理完地板上被踩成烂泥的小螃蟹,站在阳台上看向远方。在她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那几点稀疏的灯火,给过她慰藉,还有勇气。艰难时辰都深藏于深夜,白天,她的白天看上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她常和有差不多大孩子的同事相约,开车进城,带孩子们看电影、逛博物馆,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什么的。那时她还想着培养起孩子对友情、艺术等美好事物的兴趣。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不出自己当初的心愿是否达成,但也不能说没达成。如今儿子已变成了一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虽然不善言谈,看上去有些孤僻,但对人彬彬有礼,让她也颇放心。他应该也是有自己的朋友的,有两个周末,他进城去了,跟她说的是和同学聚会。后来她问他,都是什么时候的同学,都有谁。“您不认识。”他面带微笑,客气、简短地回答了她。
她把早餐还有水果端到餐桌上后,出门往图书馆走去。家属区在校园的西南角,这一片都是生活区,食堂、超市、咖啡馆、游泳馆都在这儿。她穿过生活区后,在足球场那儿与期刊社的周老师汇合。
每天早上,周老师都在食堂吃早餐,吃完早餐后,会在足球场远离路口的拐角处等她一起去上班。期刊社办公室也在图书馆内,一楼东北角,非常僻静。周老师办公室的窗外是一道高耸的土坡,为防止雨天滑坡,在坡底又砌起了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坡上长着些野生丁香、毛白杨、洋槐之类的树木,林下灌木丛生,野蔷薇从墙头上倒垂下来,初夏时节,推门可见满窗红红白白的小花,她喜欢的,便常去。
这个早上她出门有点晚,周老师等她有一阵子了。周老师也是单身,他的女儿硕士毕业后,在家复习考公三年,去年终于考上了南方一个小县城的公务员,离家远了,难得回来一次。待她走近了,周老师便笑着把一块黑巧克力递给她。自从她的儿子回来后,他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像从前那样多了,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他们没能一起出去游玩。这让他有些失落。她含笑接过,放进了自己的小包里,打算到办公室后再吃。周老师举起手里的一只纸袋冲她晃了下说,午休还是去我那儿吧?新买的红茶。她胃不好,只喝红茶。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周老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孩子跑步还没回?语气亲昵。她点了点头。周老师说,跑步是个挺好的习惯。她“嗯”了一声,这已经是第三个早上了,儿子晨跑晚归,她没敢问他去哪了。不过,她也觉得,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这很正常,有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周老师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又说,孩子大了,不要太担心他们。她又“嗯”了一声,心知这话他应该是常拿来安慰他自己的。周老师的女儿自打去上班后,忙得很,父女俩鲜有联系。周老师给她看过他和女儿的聊天记录,大部分时候都是周老师在说话,问女儿怎么样,忙不忙,叮嘱她好好吃饭。他的女儿偶尔才回一句,“还好”,或是“嗯嗯”两个字。以前儿子倒是经常和她联系的,通常在晚上十点半左右,都柏林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如果下午没课,又正好有空,儿子就会找她。一般他会给她发条语音,问她在干吗。一种短暂,但却经常的联系。偶尔他还会随手拍张照片发给她,一杯咖啡,或是草地中央的一棵树,但他从不拍他自己。这点她倒是理解的,她也不太喜欢照相,面对镜头她会紧张、不自然。有时儿子和朋友喝下午茶,也会拍张照片发给她,照片里没有他,也没有朋友,通常只有看上去就很好吃的点心,精致的杯碟,铺着亚麻桌布的小圆桌或是方几,上面摆着清新淡雅的瓶花,温暖、宁静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落在这些美丽的事物上。一个人的时候,凭窗远眺的一刻,或是走在海边,波涛由远而近涌来,常有那么一瞬,会让她觉得儿子照片里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像是他给她造的一个梦。但那一瞬很快就会过去。她都是开心的。想到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儿子生活得不错,她便感到欣慰。
她原本计划儿子毕业时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为此她还在周老师的参谋下买了条做工考究的连衣裙,一双质量上乘、柔软舒适的小羊皮玛丽珍鞋,谁知道后来会出那档事呢。她听说后,马上盘点了下手里的钱,并退掉了已订好的去都柏林的机票。她想的是,万一……万一需要交保释金,或是请律师呢?那一刻她没顾上想别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彻夜不眠,脱发厉害。好在那段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保释金和律师也都没用上,真是万幸。那件事,她猜儿子应该是不会告诉他父亲的,就像当年她不敢在他面前提心理医生——她也不允许自己为这样的事去打扰他,他是个学者,一个科学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毕业典礼,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倒是提醒过儿子,要他邀请一下他父亲,不知他邀请了没有。那年儿子拿到都柏林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很高兴地打电话给父亲,他的父亲在电话里说,“……文学?”然后就是令人尴尬的沉默。他应该不是看不起文学,可能就是有些莫名的失望吧。对儿子,对她,他总是有些失望的(这曾经让她在心底对他深感抱歉)。他对大多数事情大约都是失望的,这世上应该很难有什么是能令他完全满意的,可能对他现在的年轻妻子,还有女儿——一个脸色苍白、有些瘦弱的小姑娘,他大约也是这样失望的。不过,最终她和他在是否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这件事上没有分别了,反正都没去。但儿子发了几张照片给她,那真是一个隆重的典礼,照片上儿子穿着学士服,和同学们在一起,个个器宇轩昂、意气风发,青春如此美好,令人动容……怎么可能跟那件事扯上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