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快走到图书馆门口时,周老师扭头看着她,笑道,“我想请孩子吃个饭,不知……”她抬起头,像是被惊到了。她正想着儿子不知回家了没有。她看着周老师,有点惊讶,又有点困惑地问,“为什么?”周老师红了脸,迟疑道,“我是想着,孩子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她扭头看着前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想起他给她看他和女儿聊天记录时的伤感表情,觉得他对她的了解不可能再多了。他不知她的生活里有什么。于是,她说道:“没什么不方便的……”有同事从他们身边经过,跟他们打招呼,她回报了一个迅疾的微笑。她看着前方,语气有些冷漠地道,“是没必要。”
从新学期开始,她就在给暑期新进的书做编目索引。这个活并不是什么着急的活,她一直按计划慢慢做着。但这个上午她加快了进度。伏案久了,她的眼睛、脖子都有点受不了时,她便起身找点事做,帮同事整理书架上的书,或是推着小推车,把学生们还回来的书分门别类放回到书架上去。整个上午她一刻不闲,她不敢停下来。
中午她急匆匆回了家。家里非常安静,餐桌上的早餐还在。一扇窗没有关好,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她关好窗,敲了下儿子房间的门,没有回应。她推开房门,儿子不在里面。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就像走进一家宾馆的房间时所看到的那样,床单牵过,没有褶皱,被子铺得很平整,靠床头的一端翻过尺许,露出洁白的衬里,枕头被拍得鼓起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正中,就像没用过。靠窗的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家的时候,儿子总是坐在这台电脑前打发时间,他戴着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拒外面的世界、拒她于千里之外。衣柜里的衣服,分门别类,由短到长挂得很整齐,大多是她最近给他添置的。儿子从都柏林回来时,箱子几乎是空的,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都柏林,没带回什么。
她走到阳台上,看向山那边。山那边的渔港有几家渔家乐,还有家由一个叫小万的瘸腿女人经营的民宿,躺在民宿的床上能看到大海。有一年中秋,她和周老师是在那儿过的。民宿也提供咖啡和餐饮。点杯咖啡,或是柠檬水,就可以坐在门前小露台上看渔船在海面上来来往往。涨潮时渔船靠岸,带回渔获,海鸟也尾随回港,那是渔港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光,喧闹里混杂着喜悦,汇成一种腥甜,空气里都能闻得到。她看着山那边,猜想到底是什么使儿子逗留到现在。以前儿子即使晚归,也总是赶在吃午饭前回家,下午他或是在自己房间里玩电脑,或是去校园里走走,长时间呆坐在一张长凳上看别人打篮球。“可能在那儿喝咖啡来着。”她有点心烦意乱地想。要说渔港有什么能让人坐下来喝点东西、发个呆的地方,也就是小万那儿了。
她回到室内,在餐桌边坐下来,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怕错过儿子打来的电话,或是发来的信息。没有。周老师倒是打过两通电话,大约是约她一起去吃午饭的,那时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听到。她拨打儿子的电话,未能接通。她放下手机,开始吃儿子没吃的早餐。豆浆凉了,面包和鸡蛋也都是凉的。儿子回来后,她给家里添置了一台胶囊咖啡机。她的手机里有张儿子在都柏林时发给她的照片,是一杯咖啡。儿子常发这张图片给她,当是问早安。这也给了她一个印象,儿子是爱喝咖啡的。不过,儿子回来后从没用过那台机器。每天早上,她问儿子喝什么时,儿子像是怕麻烦她,总是选择更便捷的白水,或是茶,要不就是豆浆、橙汁。那个在都柏林喝咖啡、吃下午茶的儿子,仿佛是另一个人了。
她蜷缩着身体,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那些冰冷的早餐在她的胃里翻腾。她知道这时候应该给自己弄杯热水喝喝,像是为了惩罚自己,她躺在沙发上,没有动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她问自己。很快她又在心里责怪起自己的敏感与焦虑来,“这不就是生活嘛!”生活就是这样,虽总有不尽人意处,但不外乎是平常的一天天。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决定到山那边的渔港去看一看。她给同事打电话,说胃病犯了。她的胃确实也有点不舒服。她喝了杯热水后出门。午后,天变得有些阴沉,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点凉意。她记起来,白露刚过了。往后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凉起来。“世界真是变暖了。”她记得刚搬来这儿时,过了立秋,海风里就有这样的丝丝凉意了。她看了看路边那座小山。山上多是松树、洋槐,这些树常年经受海风吹,树干都弯曲匍匐,给人一种铁干虬枝的感觉。转过山脚,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平坦的金色海滩,海水退得那么远,只看得到远处灰暗的天空下那一抹轻盈的浅蓝。海滩上有很多赶海的人,他们在挖蛤蜊。儿子小时候,她也带他来挖过,拎着小桶,拿着小铲……有时也能挖到蛏子。现在她想不起来儿子对赶海这样的事到底有没有兴趣,过去在她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了,包括那些她和儿子共同流出的泪……也许不是模糊,是因为对自己的怀疑,而导致的对记忆的不确信。午夜梦回,她常会陷入焦虑、担忧的情绪里,未来的每一天都让她心怀畏惧。白日里,阳光普照,她亦有份,加上琐碎、有条不紊进行的工作与日常事务,又使她觉得一切都再寻常不过,和别人正在过的日子并没什么两样。她看着海滩上赶海的人,觉得儿子目前的状态,可能是因为没有工作导致的迷茫。“有份工作做,就会好起来的。”她想,“年轻人嘛。”她又想着得找个时间给儿子的父亲打个电话,让他看看能不能帮帮儿子。“毕竟是孩子的爸爸啊。”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旅游旺季过去了,游客少了,渔码头不像假期时那么喧闹。那些为游客准备的巨大的遮阳伞收了起来,临海的栏杆上晾晒着鱼干,还有串在一起像绳子一样长的鱼卵。一群包头巾的渔村妇女在做虾酱,她们围着一台绞肉机忙得不亦乐乎,一桶桶的小虾被倒入高耸的漏斗,绞肉机喘息着,颤抖着把草莓色的虾肉泥重新吐到刚被倒空的小桶里。一个上了年纪的渔民在距她们几步远的地方清理渔网。
她走过渔港,来到了小万的民宿那儿。民宿位于一处伸向大海的尖角上,前面便是一道悬崖,大海在底下涌动。小院的草坪刚修剪过,空气里飘荡着青草的气息。露台上的小圆桌上有几只别人用过的马克杯。她走进小院,在桌边坐了下来。沿着矮篱笆种着爬藤月季,旺季过了,只有零星几朵开着,娇艳的黄色花朵,明亮得像盏小灯。大海距她近了,现在它变成了深蓝色,无比宽广地在她眼前铺开。在深蓝的大海的映衬下,海中那两个小岛被勾勒出来,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