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街(2)

我没有,我说。傍晚吵架时的那种烦躁,重又涌上心头,这还是不是我爱的那个人啊?

外面依旧一片寂静,不仅敲门声消失了,连租客的语声也听不见了,好像他们在一起偷听我们的争吵。我脑子急速地转着。

你知不知道,水杉本来在冰川纪就灭绝了,到“二战”时,又在中国被发现了,老张慢条斯理又说。

中国真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啊,地大物博。我大声地说着,一边往楼梯口走。

底楼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谁不小心撞倒了台子上的花盆。有一股空气波顺着楼梯冲上来。我在楼梯口硬生生刹住车,活像个卡通人物被吓破了胆,原地转了两圈才往回跑。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并没有什么过去生活的片段从眼前闪回,只是一个念头:老张,你害死我了。老张不在房里,他的椅子空空如也。匆忙中,我发现他又站在阳台上了。

他听到我,没有回头,用乐不可支的口气说,快来看,快来看。顺着他的视线,我往下看,一根粗圆的木头扔在地上,院门洞开。而且,果然有一个花盆碎在地上。盆里种的是绣球花,叫“蓝色妈妈”,但是一直开的是粉色花,我今年可是在花盆里埋了很多硫酸亚铝啊。

我把老张的身子掰过来面向我。我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张迷惑地看着我。我指了指院子。老张神色尴尬了一下,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说,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

你好像瘦了。老张说,伸手来摸我的肩膀。

我一把甩开老张的手臂,说,你在暗示什么?

老张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我们一起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走上来。老张把房门一关,说,我说的是事实,没有暗示。

我突然想到一句妙语,想到这句妙语一定能让老张惊叹,我觉得不管现在正发生什么我都得说出来,我刚张开嘴巴,只感到门缝里亮光一闪,有个什么东西在外面炸了,就像来自电影画面的一个爆破声,房门自动弹开了。又是电光石火的片段,发生的事情好像比天大,整个人在慢速镜头中定格了。Stay calm,我只能用好莱坞英雄主义的一句话对每一个处在紊乱中的自己说。老张在这刹那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我追出院门,他已经被塞进了白色的警车,后面的一只脚在消失于车厢之前在地上顿了两下,好像在给我传递什么信号。透过幽暗的车窗,我好像看到他冲我竖了一下大拇指,似乎还有笑容,好像他听到了我没有来得及说出的那句妙语,惯例给了我一个赞叹。

时候到了。背后有一个声音说了和老张一样的话,原来是租客家的女人。

时候到了?我喘着气问她。

不瞒你说,朱老师,我虽然是干力气活的,我虽然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看得出,现在的你并不比我更有办法。她说道,满脸是疲惫的神情。

她的话没有错。我不仅无计可施,过去和警察的所有接触都是虚幻的,等同于毫无接触,我猜想这一类人群在被其他人看见的时候将表现得极为整体,而危险就在这里。恐惧此刻在我心里,比夜色更透明,比白纸还轻薄。

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一前一后走过来。我越过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看着黑暗的车窗,我装作没注意到他们俩,直接开口说,老张这个男人,是该管管了。话说出来,自己吓了一跳。

瘦子警察站定,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他说,你是朱一个吗?

我继续说,老张这个傻逼,今天无缘无故跟我吵架,你们来得正好。

那就是你报的警了?瘦子警察说。

报警,我?我说。

嗯。胖子警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从接警到出警,一共用了一刻钟。

我不自觉地冲他们竖了一下大拇指,又很快觉得不对头,说,可是——

家庭暴力也是暴力。瘦子警察说。

家庭暴力?我犹疑着说。

冷暴力也是暴力。胖子警察好心地提醒我。

这一次我没有犹疑,果断地点了点头。

两个警察站在我面前,瘦子长相有点眼熟,我在脑海里迅速搜寻着,哟,张艺兴。其实我脸盲,根本不知道张艺兴具体长什么样,我这种即将步入更年期的妇女,在港星的年代没落以后,看现在那些男明星都差不多英俊,只要是眉清目秀的男性,拿张艺兴来比方一下,都差不离。另外那位年轻些的胖子,脖子要短一点,脸更丰满一点,容貌很和善,和善里带着一丝微微的安全感,很像雷佳音那一类。一会儿“张艺兴”,一会儿“雷佳音”,但最好只用胖子瘦子代替。说白了,我现在的词汇已经很贫乏,我记不住穿在制服里的容貌,用借代的修辞,仅仅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尽可能地为这两个人找出一副处于生活、处在尘世之中的面目,修辞方式是我存在的最后堡垒了。

他们看着我,仿佛在等我主动交代什么问题。我想,如果是我报的警,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撤销报警呢?但是,如果我撤销报警,那就不是老张有什么问题,而是我有问题了。往后一步想,就算成是我报的警,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法律可不管是亲人报的警还是陌生人报的警,也许——我脑子闪电一样闪了一下,也许是老张自己报的警。我踮起脚尖,越过两位警察的肩膀向警车看去,挡风玻璃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在我踮起脚尖往警察身后看的时候,两个警察似乎也踮起了脚尖,好像要阻挡我的视线似的。

瘦子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说。

你是朱一个吗?瘦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