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街(3)

我是朱一个没错,但是……我说。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接到了一个境外的诈骗电话?胖子好像很怕我说出“但是”后面的话似的,抢着说道。

嗯?我想想。我说,脑子里浮出律政剧里经常讲的一句话,你说的一切话都将作为呈堂供证。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我回答。然后我幽默地问了一句:是因为这个要把老张抓走吗?

胖子没有领会我的幽默,只是认真地说,我们上门核对一下这件事,同时询问你,是否受骗了。

你说什么?我大笑起来。我觉得他把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跟“境外”联系起来,哪怕是“受骗”这样的关系都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询问你,是否受骗了。瘦子警察和善地补充道。

不知道老张在警车里,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大概会比我笑得更响亮,笑完了,他还要小手一挥,像在空中拍打一只看不见的虫子。

朱老师……胖子忽然这样叫我。

他叫一下就停顿了。

也就在他停顿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忽然想起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眼熟了——这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呵。我从学校辞职十几年了,过去的很多东西已经模糊。在这当下,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记得教他的时候自己只有二十多岁,甚至可以确定他在哪个班,连他的班主任是谁我也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当年是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甚至某一次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比较纤细的脖子在我眼前晃动,腼腆的神情和轻轻的声音,在我的追问下一点点低下头,全都涌了上来,历历在目……而且我还有他的微信。

我有他的微信,我想。看着他胖乎乎的,站在我的家门口,过去和现在跨越中间漫长的空白,古怪地连在了一块。就在去年,当他连续几天半夜发朋友圈说通宵值班准备突击行动时,我终于没有忍住而给他留言,“爱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爱人也”.他没有理睬,我也希望他不要理睬。我并不以为自己曾经教给过他什么,尤其在眼下的状况里,更不想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当人离开讲台那一刻,言说的象征意义就已然消亡了。当我把这事给老张讲,老张颔首笑笑,他说人家又没做什么,你咋去留那样的言,跟个书呆子似的。我说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么,他第二天给我点了赞呢。老张说,那挺好的,人家尊师重道。我忽然心里很安定,不由得搓了搓手。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闯了红灯,一个警察大老远跑过来,冲我敬礼,我慌神说对不起,那个警察却朝我笑,叫我朱老师,我是既惭愧又高兴。

我说,我确实受骗了。今天接到的最离谱的诈骗电话就是你们抓的那个男人打给我的,你们知道那骗子说什么?他说今天做晚饭给我吃,这么多年来,他没做过一顿像样的晚饭。

胖子说,我们询问的是另一个真正的诈骗电话。

我看着他认真说,没错,我说的就是真正的诈骗电话,你们抓的那个男人是惯犯,在电话里还说他爱我呢。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似乎有点懵圈,两个人转身低头商量了一下。

胖子说,朱老师……瘦子按住他的胳膊,说道,那请你配合我们提供一下身份证明,我们上传到局里留个档。

我说,我不想配合,我又没报警,干吗要留档?

我看着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求助般地看向瘦子。

瘦子很镇定,从容地说,不对呀,就是你报的警啊。

我如梦初醒,说,对,对,是我报的警,不对——我一时也不能裁定到底是报警好还是没报警好。

瘦子头脑清晰地说,我们明白有一个是你报的警,有一个不是你报的警,两个我们都要处理,现在我们要处理的是你没有报警的那个——未雨绸缪,防止犯罪,这是我们对居民要负的职责。

我的学生频频点头,如释重负。

不知怎地,我突然很为我的学生不值,我心里希望他说的话能让瘦子频频点头,而不是相反,所以我莫名地升出了一股抵抗情绪,字正腔圆地说,实话告诉你们吧,两个问题我都没有报警,古语讲“民不举,官不究”——我看到我的学生突然附在瘦子的耳边说着什么,然后瘦子就哈哈笑起来,说,朱老师,恕我直言,您是教语文的,于国家的法律可能还是有点陌生。

我一时心虚起来,不满地看着我的学生。他立刻低下头,就像是为了避开老师提问一样。这倒让我瞬间有了当年在课堂上的感觉。

瘦子好像明白了胖子跟我的关系,说话更加温和了,但是一句是一句,他说,朱老师您有没有报警,您看一下通话记录不就清楚了吗?

我干吗给你看手机?我有点耐不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瘦子说,不是给我们看,是说您自己看一下。

胖子在旁边又点起了头。我脸一红,但是手却捂紧了口袋里的手机。手机屏一个月前就摔裂了,一直想着去换,拖到现在,如果拿出来当众示人,真是有点不体面。

瘦子见状,脸上竟然有了点笑意,他好像息事宁人地说,这样吧,你给我看一下你的健康码吧。

我惊奇地说,健康码,现在还有健康码吗?

瘦子颌首微笑,说,当然有,凡是存在过的都不会消失。

我瞅见胖子警察又频频点起头来。不过这一次我似乎也非常同意瘦子警察的话,仿佛受了传染似的,也跟着点了下头。

瘦子向我伸出手来,我不自觉地就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了他。不过,他很客气地只是用手托住了我的手机,手机的另一端还在我手里,他假装没有看到显示屏上的几道裂纹,只是认真地指导我一步一步从手机上调出已经下线的健康码,我不知道它竟然还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当健康码出现的瞬间,我竟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甚至有点感激地看向瘦子警察——健康码是绿的。

胖子忽然笑了,转瞬即逝的一丝笑,好像是为他的同行骄傲,也为我欣慰,我注意到了,我也冲他咧了一下嘴角。我觉得瘦子真是一个处理事情的高手,检查健康码一下子就缓和了我们的关系,我真想请他们到家里喝茶聊天呢。我那个学生肯定有很多工作上的趣事告诉我吧。

可是不对呀,老张还在警车里呢。老张也会有兴趣听他们讲讲基层工作的故事吧,文化馆搞创作不就是需要这些经验吗?现在把自己搞到了警车里,一个美好的傍晚没有了。可是不管怎么样,我应该去照看一下老张。但是当我动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两个警察已经站在门口了,好像在欣赏院子里的花,但是总能无意间堵住我的出路。我只好踮起脚尖往外看。警灯一直在那里旋转着,红色和蓝色旋成一个光圈,好像随时要带着警车飞起来。

一时之间,我觉得是不是该豁出去了。恰好,这时候,两个警察手拉起了手,意思仿佛是你过来闯啊,闯过去你就赢了,闯不过去,你就是我们的人了。这可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如果我闯开了他们的防线,按游戏规则我就可以带回一个人。带谁呢?我开始想入非非——我竟然想的是带回那个瘦子警察,而不是我的学生。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我的学生,他也正期待地看着我。我犯迷糊了,不知道他期待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很荣幸跟老师一起做游戏,还是很高兴完全可以战胜老师了,抑或是他现在有能力给老师网开一面故意让老师闯关成功?甚或是通过游戏的方式与老师站在一边?我暗暗地运气,拳头不知不觉攥紧了,不过慢慢又松开了,玩这个游戏我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由于身材细瘦,每次都闯不开对方的拉手,被对方收留下来。如果这次又是重蹈覆辙,老张会不会认为我是故意输给对方的啊。输给对方并不要紧——这好像没有什么悬念——如果被老张误会,那就是致命的了。不行,我不能中这个圈套。我开始故意转移目光,在院子里四处看,然后瞟到了老张种的那几大丛朱顶红,一种被我深恶痛绝的石蒜科植物,它们在南方的入冬时分掉光了土壤之上的所有叶片,在来年的春天,一个个花苞率先从土里嘟嘟囔囔拱出来,披挂着白色薄霜,裂开、盛放,光明正大又极其猥琐。现在,它们在院子里开出了一大片橙红色的花,鲜艳欲滴,花瓣狭长,毫不掩饰地张开,张开,张到向外卷曲起来。

我指着这些朱顶红,对他们说,是不是因为这些花,是不是因为这些花太色情?我向来以为,花朵越大,其色应以趋纯为上,这个花色非纯正朱砂红,偏偏勾兑了明黄,像蒸发了大量水分的浓缩芬达一样的橙红,你们说是不是尤为香艳?

瘦子看着我,对这些言论仿佛司空见惯,我的胖子学生也不再面有表情。

我继续疯狂输出,因为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种花便成为伤风败俗的事情了。老张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倒弄了一院子其他物种的生殖器官,算通奸罪吗?你们是因为这个抓他吗?

胖子转过脸去,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什么话。瘦子确实更老道,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朱老师,我们理解,清官难断家务事,只是您既然报了警,按程序我们就得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