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渐浓的春色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感受脚下泥土的复苏。
冰冻了好几个月的硬邦邦、冷冰冰的土地,春风一吹,暖阳一晒,就像用酵母发酵了的面,转眼之间就暄腾起来了,变得软绵绵的,脚踩上去,酥酥软软,感觉如同海绵,又不同于海绵的柔韧,脚下发出清晰的碎裂声,似乎是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泥土苏醒之后在伸懒腰,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发出咯咯叭叭的声音,这声音,是春天独有的,也是大地独有的,这声音,亲切悦耳,听得人心里无比踏实,似乎有一股力量也在身体里涌动。走着走着,眼前一亮,有零星的绿色跳进眼帘,是草芽儿从旧年的干枝枯叶中探出头来了,快步走近,蹲下身子,轻轻拨开覆盖着草芽儿的干枯的草叶子,一株蒲公英或者车前草早已偷偷长大,鲜嫩干净的茎叶紧紧地贴着地面铺展开来,如初生儿般娇憨可爱,它们聪明地把上一年深秋褪下的老叶当成了护身的襁褓,巧妙地将自己隐藏起来,植物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呢。蒲公英、车前草、苜蓿、猪耳朵、甘草、曲曲菜、艾蒿……这些宿根的野菜野花们,总是最早知晓春的讯息,也最早享受了土地的苏醒绵软的怀抱,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播种之前,就早早地探出了头。西北的三月,乍暖还寒,早晚的寒凉胜似冬日,人们都缩手缩脚的,不敢换上轻薄的春衫,树木也怕冷,大多都还支棱着丫杈,等待天气彻彻底底转暖了再伸展开枝叶,但这些野花野草们因为紧贴着大地的怀抱,得了大地的护佑,不惧春寒,节气一到,就迫不及待地复出了,积攒了一个冬天的精气和营养全都在这鲜嫩鲜嫩的绿叶儿上聚集着呢。
母亲最爱蒲公英。早些年,每到三月,我们还没感觉到春天的影子呢,她就抽空从田埂上挑来了蒲公英、曲曲菜和苜蓿芽,也有猪耳朵,择干净了,用开水烫了,炝点葱花,就是餐桌上最受欢迎的菜。这些生长在田埂沟渠边的野菜,是母亲缺吃少穿的童年时代最常吃的食物,曾一度替代蔬菜和粮食果腹,在母亲心里有着深刻而特殊的记忆。后来生活条件渐渐好了,蔬菜瓜果的品种也多了几十倍,但母亲还是喜欢吃野菜。再后来我们进了城,但每年春天,她仍然惦记着要回乡里,专程挖一次野菜。我们这里把蒲公英叫作“黄花子”——大约是它长大后开明黄色的小花吧,形象而亲切,就像叫自己家里的小女儿。蒲公英是一味中药,清热解毒,母亲有时候挖多了,一时吃不了,也舍不得扔,宝贝似的,晾干了存下,要泡水喝。母亲只要上火了,呼吸道感染,喝这个比吃药还灵。我们小时候嫌苦,不爱吃,更别说喝水了,老说苦得和中药一样。现在却觉得黄花子别有风味,微微的苦味刚刚好,就连烫过菜的水也不觉得有多苦,按照母亲的意思喝了,母亲总是说这是好东西,春天容易上火,喝这个清火最好,拿钱都买不来的。受母亲影响,现在的我,偶尔在野外碰到蒲公英,也会觉得亲切无比,挖出来择干净带回家,现吃,或者晾干了泡水喝,都挺好。母亲总说初春新生的黄花子是“新物件”,还说她小时候就听她奶奶说:常吃新物件,多活三十年。小时候我们听不懂,现在想来,初春时节,这些野生的“新物件”,动物冬眠一般蛰伏了一个冬天,聚集了天地之精华,在春天阳气初生之际萌发生长,当然是天然环保又健康的食品。
除了蒲公英,我在野外最期待的是能遇见茵陈。说遇见,是我觉得不仅是人与人之间需要缘分,人与物之间也是有因缘的。我独爱茵陈的气味,觉得茵陈的气味是世间最好闻的味道,每每在草丛中发现茵陈,会有一种遇见亲人般的惊喜,总是先俯下身,将鼻子贴近茵陈,深深地吸气,想把这种气味吸进自己的五脏六腑,茵陈的气味浓郁而独特,清香中掺杂着微微的苦味,让人沉醉。尤其初春时节,掩藏在干草枯叶中新鲜的茵陈,鲜嫩细小的枝叶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气味浓郁芬芳,吸一口,真是浑身舒畅。茵陈不是野菜,是一味中药。医书上描述:茵陈,别名牛至、耗子爪、田耐里、因尘、马先、绵茵陈、绒蒿、细叶青蒿、安吕草,管状花目,菊科,蒿属植物。蒿经冬不死,春则因陈根而生,故名因陈或茵陈。至夏其苗则变为蒿,故亦称茵陈蒿。多卷曲成一小团一小团的,灰白色或灰绿色,全体密被白色茸毛。前几年,我因为吃药伤了肝脏,住院治疗期间,医生开的汤药里有大把的茵陈,也有人推荐喝茵陈汤,其实就用茵陈泡水喝,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茵陈的气味,因为肝脏损伤,不仅吃不下东西,就连很多气味也闻不得,那段时间,心情随着身体的不适而沮丧颓唐,烦躁难安,独有茵陈的气味让人身心舒畅。按中医的说法,身体需要什么,就会喜欢吃什么食物。我喜欢茵陈的气味,说明茵陈对我的身体有益。同病房的大叔也是肝脏有问题,他说自己常年都离不开茵陈汤,每年三月,他都会专门去附近的林场里采茵陈,林场和外界隔离,没有受到农药污染和平田整地的影响,每年三月,春风一吹,大片大片的茵陈就破土而出,鲜嫩又干净。他描述的场景让人向往。他说他们家人每年都去采很多,晾干了泡水喝,或者存在冰箱里,一年四季护肝养肝。他热情地邀请我来年春天去他们那里采茵陈,说这可是真正的好东西啊。那个大叔和他描述的树林里成片的茵陈,和他的话语一样朴素而美好,仿佛春阳一样温暖,更让我对茵陈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觉得茵陈就是自己生命中排忧解难的贵人。
自那次肝脏受到伤害,茵陈就成了家里常备的草药。夫君托朋友从藏族生活地区带来了一些藏茵陈,和我们这里的茵陈完全不一样,像是两个物种,那些黑色的枝条,放在滚烫的白开水里,只需一小截,一大罐水就变成了黄褐色,苦得难以下咽,我每一次喝,都在心里念叨好几遍:良药苦口,方能一口气喝完,只希望这苦能清除身体里的病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苦得难以下咽的茵陈汤,需坚持喝一段时日才能见功效。药书上说:藏茵陈,味苦、辛,性微寒,有清热祛湿、护肝利胆之功效。喝完藏茵陈泡的水,嘴里一整天都是苦的。但也正因为这苦味,让寻常的饭菜吃起来格外香甜有滋味,让我渐渐恢复了对食物的胃口。
出院之后的那个春天,四舅从乡里带来一袋晾干的茵陈,新鲜而干净,毛茸茸的,绵软如绒,仿佛还在地里长着,打开袋子,一股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说这是特意为我采的,是没有听过雷声的茵陈。“没听过雷声”的茵陈,雷声与茵陈有关系?我第一次听这样新鲜的说法,茵陈还能听到雷声,听过与没听过有什么不一样吗?经过询问才明白,在我们西北,农历三月份之前是不打雷的,而三月份的茵陈是最好的,过了三月,便疯长成蒿了,气味不再浓郁芬芳,药用价值自然也就降低了许多。四舅是个聪明而风趣的人,年轻时爱看书,肚子里比寻常农人多装了许多古书,说话也就比其他人多绕几个弯,这样形象而有趣的说法,细细体味,其实是把茵陈也当作人一样,是有听觉有感知的生命。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的一句朴素的话,居然体现了万物众生平等的思想,这比那些茵陈还让人感慨又感动,同时也深感惭愧,我们总是觉得自己读了一点书,就懂得了世间所有的道理。四舅说药店里的茵陈都是陈年旧货,柴毛割草的,不干净,比不得自己采的。当然比不得,我心里自然懂得。这一包茵陈,我喝了小半年,隔几天就要喝一次。茵陈的气味,就像是亲人般,让人心神安宁。捏一小撮茵陈放在杯子里,滚烫的开水浇灌下去,灰绿色的茵陈就像重新发芽开花了一般,伸展着细小而鲜嫩的叶子,很快就开成了一朵新鲜嫩绿的花朵,如漂亮的水草,不一会儿,水就变成了淡淡的绿色,清澈透明,散发着让人沉迷的药香味,这味道,是我最喜欢的。
怪不得父亲经常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呢。父亲七十多岁了,笃信中医,他打小学习中医,扎扎实实背下的中药汤头歌诀现在依然记得清晰,几乎倒背如流。我最爱听他讲中医中药,无论是药理药性,还是汤头配方,他讲起来兴致盎然,神采飞扬,我听得津津有味,心生向往,后悔当初没有听他的话,去学博大精深的中医。想想年少的时候,真是无知而轻狂,我中考,弟弟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姐弟俩都强烈地抗拒父亲让我们学医的建议,当时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尊重我们的意愿,现在想来我们有意识的抗拒,其实不仅是对父亲的否定,更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但当时的他表现得很是平静淡然,以至于我们从来就没有觉得愧疚。倒是年龄渐长,自己也为人父母之后,渐渐懂得了父亲的宽容和理性。父亲说中药的生长环境、时间、气候、地域、土壤等等因素都对药性有很大的影响。单说这茵陈,一样的植物,三四月份可入药,到了五六月份药用价值就大大降低,夸张一点说,只能“当柴烧”了。中医的《汤头歌》,不仅讲求押韵,容易记诵,有时候也会运用夸张的手法,让人记忆深刻。父亲对中医的热爱深深影响了我,让我不仅对中医中药多了一份热爱,更对世间万物之间相依相存的关系有了深深的敬畏之心。
又是一年三月,我的肝脏因为精心呵护,早已恢复,对茵陈的偏爱有增无减。再去野外的时候,也习惯了低头寻觅,期待着能发现茵陈,那份如遇亲人般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