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电影海报所言,“干一票大的”,《周处除三害》确实干了票大的。它与众不同的犯罪叙事、拳拳见血的暴力、对肉体痛苦的极致渲染、对精神控制的妖魔刻画,再加上充斥全片的对人性淡漠、失望乃至厌恶的情绪,无一不酝酿着汹涌的暗黑能量,以暴制暴几乎贯穿始终。你可以说它是一部爽片,因为人们喜欢私刑复仇,喜欢“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人们也喜欢浪子回头,喜欢《世说新语》里的恶人周处最后改邪归正,就像电影里的陈桂林杀死了比他更坏的恶人,他的生命似乎有了价值。
但它绝不止于一部爽片。电影的结尾,罕见地呈现了一场死刑的执行。他对骗他的医生说:“幸好我上了你的当。”刮胡子的时候,他的睫毛在颤抖,眼泪无声地流淌。当他望向镜子的时候,那是一张对生命无限眷恋的脸。开枪之前,他对着镜头,也就是对着打破了第四堵墙的观众们真诚地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也许这才是那“一票大的”。人性的最无奈也最光辉之处,就是永远存在可能,善行之下,也许有败坏;恶念之后,也许有醒悟。即便是犯下死罪,诸如谋杀、强奸的人,他们依然可能拥有譬如勇敢、慷慨、助人的品德。在审判到来之前,他们如何获得救赎?如何在善恶的交锋里审视自我,真正理解自己的行为?
罪与罚,才是这个故事的谜底,也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死刑故事的两面性
陈桂林的死刑判决书,可能是这样的:被告人陈桂林,身份证号A125783729,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持手榴弹行凶抢劫并致一人死亡,后又持枪致一人死亡,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负案潜逃期间,绑架幼童,其行为构成绑架罪;后持枪行凶,致“香港仔”等四人死亡,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此后,又至澎湖灵修中心行凶,持枪致灵修尊者“牛头”及无辜信众二十余人死亡,其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被告人罪行极其严重、犯罪手段残忍、犯罪后果严重,主观恶性极大,根据罪责刑相适应原则,应当依法判处其死刑,立即执行。
看完这样的判决书,陈桂林可谓血债累累,这样的死刑犯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任何价值。但故事还有另一面——一个杀人犯的救赎之路。
他是一个想要扬名立万的黑道少年,因仇杀跑路。潜逃四年,奶奶去世。此时,他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又看到自己只排在通缉榜第三位,决定要在临死前“干票大的”,好让所有人记住自己。这是个幼稚的决定,但他格外认真,甚至绑架了救命医生的儿子,以换取两大恶人的行踪消息。结果在除恶路上,他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
他杀掉香港仔,救下了小美,还给了小美自由。在澎湖的灵修中心,他杀掉了邪教尊者并让愿意离开的离开。剩下的人,他认为完全不值得拯救,就抬抬手几乎是用一种冷漠到轻蔑的态度在开枪,信众像动物一般死去。最后,他选择去投案自首,领受死刑。
从开始杀人到最后决定赎罪,他的眼神一直在变化,从一开始的无知中二到潜逃追凶期间的痛苦、惊惶、恐惧、残忍甚至冷漠,再到片尾的温暖、清澈、留恋,他在真诚地赎罪,真诚地在行刑前说那句:“我对不起大家。”
判决书上是看不到这些的,只有在电影故事里,我们能看到人性的觉醒,以及自我裁决的重要。善与恶、对与错,乃至被害人和凶手的身份都并非一成不变,而且往往能够并存。
陈桂林是不是一个恶人?是的,他杀人不眨眼。但他为什么要惩恶扬善?为什么要搭救一朵行将枯萎的小花——程小美呢?又为什么要在灵修中心站出来揭穿真相,告诉那个绝望的妈妈“你快走啊,你带着孩子走啊”?
如果答案仅仅止于“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的话,就没法理解人性本身的复杂和汹涌。总是在这种时候,让你相信那句话:人性向善。在所有人的内心深处,都埋藏着善的种子;甚至在每一个恶人身上,都捆绑着一个想要挣扎出来的好人。
这是一个救赎故事,也是一个死刑犯的故事。在报应思想看来,死刑判决是恰当的。但从犯罪预防上说,被告人产生了赎罪意识,并承诺坚持则更为重要。“罚”并非强加而是内在产生,才能真正起到对“罪”的预防效果。换句话说,人性的恶,仅仅依赖于刑法制裁是不够的,更需要灵魂救赎。
如果罪犯只是口头认罪换取从宽,内心不悔罪,他要么觉得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要么觉得自己还可以“干票大的”,那么潜在的社会风险没有消除。所以,除了法律意义上的惩罚之外,更应去追求心灵上的救赎。
这种救赎,源于杀人者首先要认识到自己是有罪的,然后才可能去忏悔,并承诺用余生去赎罪。这也正是主张犯罪预防的功利主义者不支持死刑的原因,因为死刑,恰恰剥夺了他人赎罪的权利。这一点,我们将在后文谈到。
该如何看待私刑与死刑?
影片探讨了私刑与死刑。镜头语言几乎直给了这么个结论:私刑是野蛮的,死刑是文明的。全片大部分暴力镜头都呈现了以暴制暴的行刑式枪决场面,尤其有的暴力还冠以“除恶”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