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大院(2)

肖琼家也搬来了,就在我家隔壁。肖琼是我以前在应城大院的同班同学,我家去了东北那几年她家仍在应城,这次来宜昌算是二次会师。她姐肖文和我三姐是同学,她妈王嬢嬢以前是我们部队大院小卖部的阿姨,小时候经常在她手里打酱油,计划经济时代掌控着物资分配,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神一样存在的人物。我家是四川人,肖琼她爸是贵州人,妈妈是昆明人,云贵川三地语言没有很大的区别,和四川话相比,贵州话调子比较闷,音重一点,非要比较就好像辣椒和小米椒一样。王嬢嬢的昆明话结尾都是升调,句与句之间喜欢带语气词“嘎”,相当于逗号,又像是问号,表示停顿后承上启下,又有表示自说自话希望认同或征求意见的意思。多年之后看电影《寻枪》,姜文饰演的警察李山醉酒弄掉了枪,寻枪时恰巧碰到前女友,前女友风骚出场的那出戏,宁静打开门探出头,满眼风情不紧不慢的调调,尾音那两句升调“嘎”——太熟悉不过了,和王嬢嬢如出一辙。

说来真是难为情,刚到宜昌不了解此地的风俗,我们和肖家姐妹跑到对面山坳里汉宜村的地界去耍。春天里到处插着纸花,还有灯笼吊吊,五颜六色的。我们几个各自扯了一把回家,准备用酒瓶子装着慢慢欣赏。四个傻丫头一人手里攥着一把带着泥巴的清明棍,大摇大摆地穿过东山大道,肖文更是举着一个大灯笼吊吊走在最前面。看到这一幕,王婆婆愣在了大门口:“我的个乖乖哟……”被王婆婆告状后,妈妈们将我们一顿呵斥。半大不大的孩子老惹祸,放学手痒顺手摘路边的豇豆、茄子被村民追赶,肖文跑得快,我姐的书包被村民没收了,我妈还去找人要回来。

常常听到王嬢嬢骂她们姐妹,我妈也不示弱,楼道里常常是“滇骂”“川骂”此起彼伏。几十年后再见面时我曾好奇地问过肖琼:你妈当年骂的是什么意思,老是那句“你个懒士、丑懒士”?我学着王嬢嬢的云南腔。肖琼笑着答:是“烂屎,臭烂屎”,狗屎泥不上墙的意思。在挨骂是家常便饭的少时,我们彼此都谨守着界限维护着自尊,听得懂的不嘲笑,听不懂的不打听,但内心还是有些许好奇。

三、

一楼东头第一间住着连队的司务长小朱。司务长管理着一个连队的生活物资采购,协调能力很强,会算账脑子灵活。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发现一个规律,在部队干过司务长的转业后当老板的多。

挨着的几间都是新近随军的家庭。四川婆娘嗓门大,刚才还骂骂咧咧的,一会儿又咯咯笑起来了,情绪就像放养的鸭子好放不好收。陈嬢嬢就是,她几乎不骂别人,都是骂自家儿子,扯起嗓子三个儿子轮着修理:老大早起排队买回来的是槽头肉,“瞎了狗眼”;老二出去没带钥匙害一家人进不了门,“格老子丢了魂”;老三还在屋里睡,叫不醒,“像头死猪一样”……我喜欢她泼辣的性格,也不讨厌她骂人,天天听到她大嗓门的腔调,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安全感。她是那种骂着骂着能把自己骂笑的人,常常是悲剧开头喜剧结尾。日子一天天的,陈嬢嬢快意的笑骂声最是能让人感到生活的生动幽默和淋漓尽致。

泼辣的人多半勤劳能干,陈嬢嬢也确实如此,早晨只要她敞亮地一开腔就能带动一栋楼的气氛,喧闹的一天就开始了。记得她夏天最爱穿白色的老头衫,衣服成色很旧,胸前破了一个洞她也浑然不觉。我们小女生哪敢给她提醒,她儿子更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如此这般多日,她仍是每天雄赳赳气昂昂的,嬉笑怒骂,指指点点,穿行在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军营里。大家也见怪不怪,论泼辣我妈是陈嬢嬢的前辈,但她那件破洞的衣服我妈也是忍了很久,最后只悻悻地说了三个字:个舅子。

陈嬢嬢隔壁是裴叔叔家,裴叔叔是从攀枝花其他部队调来的。他是地道的本地人,和夫人曹老师都是枝江一中的高才生。曹老师长得很漂亮,裴叔叔经常炫耀他是在火车上认识曹老师并追到手的,很浪漫的爱情故事。裴叔叔是个笔杆子,家里好多书,我第一次看到国外的小说《苔丝》就是在他家里。曹老师还是我中学的数学老师,我数学成绩不好她老是盯着我,我故意答非所问气她。她儿子裴天那时才七八岁,大眼睛和他妈妈一样传神,年纪比我们小一大截。曹老师有个小皮箱,换季的时候总有些细软拿出来晒,裴天坐那里守着。看他发着呆,我就一本正经问他:“裴天,你长大后的理想是什么?”他回答:“考个大学算了!”天哪,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居然还“算了”。

一楼最西头一间是医务室,平时有个年轻的战士在那儿换药打针,黄医生一家住在医务室旁边。黄医生是广西人,他家有个女儿比我小一点,肤白,短发,文文弱弱的。他们一家人说话我们谁都听不懂,因为讲的是广西话,他老家在中越边境上。小孩适应能力强,他家女儿没多久就和我们讲宜昌话了。

汽车连的单间宿舍在西头的中间,八九个战士住在里面,我偶尔去医务室拿药,门口汽车连的士兵会跟我打招呼,他们按排行叫我“小四”。团里汽车连的兵大多都是城市兵,家庭条件好,人也灵活,个个开的都是大东风车,牛哄哄的。

有个大城市的兵送了我一整盒的上海泡泡糖。那时泡泡糖只有一个品种,长条形论颗卖的,暗红底色白色花纹的糖纸包着,大盒子打开一排50颗,两排100颗,整整齐齐。我终于有了支配的资本,看谁顺眼就给谁一颗,在那个年代,这一整盒泡泡糖让我高兴又忐忑了好久。多年后我一直记得这份人情,却实在记不得谁送的了,只记得他个子不高,身材敦实,标准的北方口音,浙江入伍的。

还有个很帅的汽车兵,不记得名字了,他很讲究的,平时常看见他用装了热水的瓷杯熨烫军装。他老是占着一楼的公共水池洗他的白衬衫,有天放学我哼着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从他身边过,他一脸严肃地扭头叫住我:“小四,不好好学习,唱什么靡靡之音?”

汽车连因为多地施工,宜昌指挥部赵排长是最大的官。赵排长是有名的大帅哥,素质过硬,以前是给师长开车的,据传师长的女儿喜欢他,他因自己是农村的家里条件不好不敢答应。赵排长是个热心人,有一年,汽车连有个贵州老兵和他农村的女朋友在宜昌结婚都是赵排长出面张罗的。我们小孩子还跑去看一对新人挤在椅子上踮着脚去咬绳上的苹果,跟当兵的一起起哄。

老兵老何也在一楼占了一间,他是四川人,很多时候都是醉醺醺的,资格老,有时会借酒装疯发发牢骚。

西头靠近大门通道的是张副政委家。张副政委是老革命,整栋楼只有他家有台黑白电视机,夏天搬个桌子在院子里放电视,围一圈人,大家一起看。

四、

三楼、四楼是混住的,有从东北回来的姚副团长和吴副团长家,也有从其他部队调来的干部家庭。还有团物资股、财务股、装备股办公室,剩的几间也住着连队的战士。

团里的中层干部多数是从北京部队调过来的,他们是修建完北京地铁、中南海地下通道、毛主席纪念堂项目后奉调来宜昌的,有的还参加过唐山地震救援,喝酒后爱吹牛皮:“冬天在中南海施工,北京多冷,中央领导还派警卫员给我们送姜茶咧!”“唐山地震第三天我们就开进去了,16台翻斗车啊,一个星期才出来!”

他们中四川人居多,也有湖北人,还有好些北方人,天南海北聚在一起,每天楼上楼下说话的口音南腔北调稀奇古怪的。

我妈在团物资股,在三楼办公。她们股里有个广东老兵向叔叔,向叔叔的爱人刘阿姨刚随军,从老家带了两个孩子来,大的是个男孩叫阿行,六七岁,小的是女孩叫阿银,三四岁。两个孩子都剪着一色平头分不出男女。他们一家人广东口音重,普通话讲不利索,我妈老是笑向叔叔把装备股说成“光屁股”。特别是刘阿姨,有时为了理顺语句,一着急就有点结巴还反复强调,弄得吵架似的。我妈体恤她带着孩子随军不容易,很是照顾他们一家人,帮着给两个孩子缝缝补补。刘阿姨叫我阿坤,叫我妈阿师傅,她的两个孩子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讲,穿我们的旧衣服,很黏我们。

四楼有个干事姓杨,云南人。记得是夏天,他爱人从云南过来探亲,天热我们几个小孩在楼顶天台上耍,他俩正好也在乘凉。他爱人热心地把我们叫到一起围坐着聊天,没聊几句她站起来问我们会不会跳舞,我们都摇头。她说她会跳,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跳起来了,手臂摆幅很大,还自己打着节奏,韵律有点像《阿诗玛》里的弥渡山歌:山对山来,岩对岩,蜜蜂采花深山里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白族姑娘,少数民族开朗率真的爆发力一下就感染了我们,我们都很喜欢她。

五、

81支队总部在湖北钟祥胡集,这栋楼是宜昌最大的聚集点,师部其他团也有家属住在这儿,加上805团的几个连队,楼里人越来越多。那年夏天天气热得受不住,家家户户吹电扇,个别老兵会偷偷烧电炉开小灶。有天晚上突然停电了,大家都出来站在走廊里。总闸保险烧了,虽说有人修,可连续几次了,修的人也烦了,慢慢腾腾的。

老何这会儿在院子里开骂了:哪个干的?狗日的关他的禁闭!财务股的小何性格很温和,他严谨地说:也许是线路老化,跟电炉没有关系,老何你没看见的事都不是事实。老何不服气继续说:十有八九,老子今天非要把这个龟儿子抓到捶他几坨……汽车连的兵也跟着议论纷纷,平时和颜悦色的司务长也忍不住用浙江方言发牢骚:自觉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