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大院(3)

一楼声音一大,二楼、三楼都听得见,每层楼都有代表为自己辩解。我看见刘阿姨从三楼下来站在人群中急着和大家解释:不系我们啦!她说话尾音拖得很长:我们系有个窝啦,是个电窝,但不系那种电窝,系我香港亲戚寄给我的窝啦!

大家也没听明白,被她绕得一头雾水,老何来了精神反问小何:什么是实事求是?不然你亲自去看看。刘阿姨还在不停地解释:不信去我家看看啦!煲饭用咯窝,香港叫电饭煲,电饭煲啦!大家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现在家喻户晓的东西,那年头还真是谁也没听说过。

大家继续讨论这个香港来的电饭锅算不算电炉,答案是当然算电炉。我敢说这应该是这个城市第一个电饭煲,它竟然以这种方式进入我们的生活。

80年代的宜昌人喜欢喝三游春。过年时,小何送了一瓶三游春酒给爸爸,都还没来得及喝,他老家来了亲戚,又找我妈借了回去。

也是这年的夏天,孩子们放暑假了,大家喜欢聚集在一楼大门的通道里乘凉。通道里有穿堂风,老人家会搬个躺椅坐在过道里。快到中午的时候,姚副团长穿着整齐的军装,腰里扎着皮带,皮带上面别着一把手枪走过来,旁边跟着物资股的张股长。前几天我就听我妈说过,张股长多次不听姚副团长的指挥,姚副团长要崩了他。姚副团长工作能力强脾气也大,看这个架势今天怕是真的要崩了他。他们刚走过,爸爸就紧随其后走进来了。爸爸平时在武汉工地,应该是为处理这事赶回来的。

我们虽然是部队长大的孩子,平时也很少看到手枪,一下子被吸引了。一帮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我走在前面,爸爸回头用眼神警告我,我装着没看见。“回去。”他温和开口,我不理他。“回不回去?”他加重语气。大家都不走,凭什么我一个人走?僵持了一下,爸爸生气地踢了我一脚。爸爸一直是个温润的人,很有耐心,循循善诱,这是他唯一一次打我。

别枪事件影响很大,大家议论了好久。

爸爸平时在家的时候不多,一回到家,家里就会聚集很多人,我很少有机会和他讲话。我小时候最骄傲的事就是小战士在门口喊:报告!我就回答“进来”,然后和进来的小战士做个鬼脸。

六、

改革开放的大幕开启了。1983年大裁军,爸爸率先被调往青藏公路指挥部,805团一分为四,青藏公路、新疆独库、深圳特区、宜昌七局。大楼里的家庭秋风扫落叶般,瞬间就消散了。

二姐也被特招入伍,非征兵时节,一个人带着行李独行千里去往青海戈壁深处找爸爸。我们和妈妈留在人去楼空的杨岔路,等待地方政府安置。那时我14岁,不知生活围墙为何瞬间坍塌,情绪像一座孤岛。

2012年,宜昌和深圳两地大院孩子相约回到东北,我大姐的同学永刚哥接待我们,酒后他感慨地说:1983年,部队一夜之间开往深圳啊,全走光了,咱们住的楼道一下就空了,推开门就剩一两家炉子还烧着,那份凄凉啊……

永刚哥讲的是东北团集体迁往深圳的故事。只有亲身经历了这种人生变故的人才明白,那种无以言表的无助和落寞。

改革大潮下的普通家庭是一叶小舟,而那时我们正好在变革的风口浪尖上,面对精神世界的巨大转变。几十年后我和二姐在万达影院陪妈妈看电影《芳华》,听到片尾曲《绒花》音乐背景下的画外音:“芳华已逝,面目全非……”坐在角落的我们早已泪流满面。

我们突然间失去了昔日的成长环境,妈妈最终决定不回四川,留在宜昌。少年的我有了人生最切实际的理想:长大后一定会离开宜昌,离开杨岔路,带着全家去想去的地方。

80年代有一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词有一段是: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二十年后。

爸爸转业到宜昌市伍家岗区政府,1996年退休,他的人生格言是:“要乐观。”只三个字,哪里道得尽他人生的艰辛,他只是把积极的一面留给了我们。

姚副团长转业分在宜昌市公安局任副局长,他本人拒绝再次穿上“绿皮皮”,要求到企业,后历经企业改制,退休待遇不及军干所战友的三分之一仍无怨无悔。2015年海南战友近百人回到宜昌,联谊会上姚副团长压轴唱了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硬是把高亢热烈的曲风唱得荡气回肠。

吴副团长转业到宜昌树脂厂任副厂长,他夫人是个山东的阿姨,我一直记得他家香喷喷的煎饼。

张副政委离休后留在北山坡军干所。

小何因为大裁军需要部分留守善后的,就一直留在了部队。

小朱司务长转业回了浙江,时代机遇加上努力打拼,成了余姚市知名企业家。

裴叔叔的儿子裴天真地考上了洛阳解放军军事学院,一直在部队服役。

赵排长娶了王婆婆的女儿,转业宜昌政府接待处,一家人生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