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热爱的黄金

二十四节气充满着神性。立秋仿佛一个休止符,让人在难言的溽热里,到底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担。

秋天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年年,它总让我想起德彪西的《月光》,是里赫特弹奏的,绝无仅有的虚静——倏忽间,一座森林伫立眼前,弥漫幽深之气,我带着走了亿万年的疲惫和苍老,终于抵达。里赫特那双抚过琴键的手,叶落翩翩……幼鹿在森林尽头的溪畔啜饮,眼神安详无争,足下青草渐黄……大地上所有生灵,在此刻,均被这千万年的静谧笼罩着。

我对于秋天的所有触觉,均是被德彪西的《月光》所唤醒,里赫特弹奏的音符,有着沉思的深度——这样温柔的月色,宛如一颗心的质地,纯洁而忧伤。里赫特一次次幻身于古典乐领域的哲学家,没有人可以到达他的高度,仅凭《月光》,足以不朽。这个仿佛于古中国诗词里沉浸过的人,稳重得恰好被欧阳修的《秋声赋》所滋养,点点滴滴,有了如此模样。

每年秋天,均有离家居山的愿望,一日强烈似一日。

去一座遥远山中,听听松涛望望明月而已。可惜我不习画,秋溪,秋山,最是养人,大片留白如滔滔月光,一直流泻至画外,像王维那样失传已久,像倪云林那么古拙清简。

我去的山间,有古寺三两,残破萧瑟,年久失修,寺前薄田几亩,蚂蚱于稻叶间跳舞,秋瓜在木栅栏的罅隙禅定。山坳背阴处青麻几爿。黄昏,我把它们砍了,浸入溪水之中沤几日,丝丝缕缕,一匹匹剥下,晾干。僧人行脚,都着布鞋。青麻搓成细绳,一针一针纳入鞋底——千里路,依靠的均是永无疲倦的脚力。偶尔,我读万卷书之余,去田间菜园拔草松土,顺便挖一篮蒲公英,寺前台阶上晒干。谁秋燥嗓子痛,煮点水喝下去。

午饭后,高天流云,睡不着,举一长竿,去林深处打野栗……晚餐,就着腌黄瓜喝一碗栗子粥。收拾好碗筷,夕阳正好——我盘坐于高处,看夕阳余晖将一整座山岚镀了一个金身。转眼,银河高悬,虫声唧唧……踏着秋露回到石屋,或可打开电脑写点儿什么。

写点儿什么,都比不过听听德彪西《月光》,它似冰肌,一点点把秋天的玉骨渗透。

每当我沉浸于这居山的白日梦中,耳畔仿佛溪声潺潺,水流中巨石横陈,石上菖蒲一株株栩栩如生,这跳动着的绿意直抵肺腑,像一个人的心永远苍翠。

当你在秋天路过我的家乡皖南横埠镇上空,必定看见高高的山冈上,一株株高粱在摇曳着绛红的穗子,颀长的叶片披披拂拂地绿着,豆角藤沿着高粱秆扶摇直上了,在高粱叶的掩映下,披挂了一身的浅粉豆角。近旁的芝麻地也不闲着,纵然顶端白花不绝,也早已黄叶遍地。单季晚糯稻田,铺在不远的圩里闪着金光。更多的晚稻田,正如火如荼翻涌着绿浪,三两白鹭,翩翩于飞……

没有什么季节比乡下的秋天更绚烂的,田畴野畈的庄稼,山冈洼地的蔬菜,争妍斗奇地呈现出多重色彩,比晚霞还要绮丽多姿。每每想起家乡的秋天,眼前总有茸茸金光——空气中飘荡着的谷物成熟的香气,暌违三十余年,也能真切闻嗅到,分毫不差。

真正的秋天,是跟着中秋节一起来到的。糯稻一夜间幻身金黄,肥白的糯米,无须上交公粮,是专门用来犒赏我们味蕾的。不多,仅仅几分田,一上午的时间收割完毕,连着稻禾挑至稻床上脱粒,曝晒几日,挑去碾米房脱壳。这样七搞八搞,中秋便到了,户户打起糍粑。

当芝麻秆于秋风中抖落最后一片黄叶,将其砍回,三两株捆在一块儿,斜靠于墙根晒太阳……几日后的黄昏,拿一只簸箕垫在地上,将芝麻秆倒悬,轻轻拍打,无数黑色的精灵窸窸窣窣而下,仿佛一场细雨。簸箕端起,轻轻扬掉芝麻中的杂质,再晒几个日头,抓几把,大铁锅中焙熟,备用。

我妈妈伺候芝麻的那种小心谨慎,以及她对于平凡食物倍加呵护的至柔至软,一直深深地镌刻在我童年的脑额叶中,无法抹去,以致当下的我在商超一见这种食品,条件反射般投以无比怜爱的目光。

身处丘陵地带的吾乡,旱地少极,收获到的那一点珍贵的芝麻,无非用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元宵节的美食上。芝麻焙熟,置于碗中,趁热以锅铲柄捣碎,用来裹在糍粑上。剩下的,放在白铁罐中密封,留待正月十五包点汤圆。

穷乏年月里成长起来的一代,看什么都珍贵,逐渐地带着一颗惜物之心。至今,我去居所附近的荒坡散步,每见那一大片苍翠的青草,总要不由自主暗自嗟叹——这要是用来放牛该有多好哇。幼年里放过的那条老水牛早已化成魂魄如烟散去,何尝知晓我一直都在怀念着它呢?是无处不在的青草,将不同物种深深连接着,直至我死去方休。

秋天到底不同以往了。一个个清晨,当我牵着牛走向青草葳蕤的田畈,草叶上的夜露,将赤脚着凉鞋的我的裤管濡湿,微微的凉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遍野秋草,枯意尽显,香气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