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热爱的黄金(3)

自从那年,绿化工程队推平那片菜地,忽然把我变成一个失根之人,慢慢地,地气断掉了,整个人喑哑起来,仿佛失了灵气,生命中自此少了许多无以道明的乐趣。

以往那些年,每当这个季节,老人种植的十余株秋葵依然持续不绝地盛开着,有白,有紫,数黄花最富于神韵,宛如目睹宋元绢画——近观,娇嫩鲜妍,仙气飘拂。远看,仿佛镀了一层古旧色,满溢光阴的质感。

喜爱看菜地,潜意识里,莫非是想与童年建立一份链接?

自小跟随我妈练习种植,下田插秧,上山栽菜,一样一样熟稔于心。

这样的秋季,夜里渐渐地起了风。凉风有信,到底是一日寒似一日了,清晨蹚着夜露走田埂,颇有些寒脚了。菜园的茄子、辣椒、南瓜,已近尾声,到了谢幕之时,整棵植株挖起丢弃,空出的一垄垄菜畦,仔细翻新,握一把锄头,每一小块土坷垃都磕得细碎,挑一担草木灰掺入。鸡埘里掏出的鸡屎鸭屎鹅屎早已沤好,也要拌一点儿进去。

底肥厚,万事足。沿着菜畦,一垄垄,细致耐心地撒一遍青菜籽、萝卜籽。再留一垄半垄,分别撒芫荽、茼蒿、菠菜、莴笋诸籽。末了,垄上浅浅覆一层稻草,去塘口挑两桶水,慢慢洇透它们。若是连日晴,每个黄昏去泼一遍水。遇上雨天,无须过问。

过后几日,每当我被差遣着去菜园摘些豆角时,总是好奇那些撒下的菜籽是否出了芽,偷掀稻草一角查看——最先出芽的,一定是青菜、萝卜两样。一根根洁白的芽,缝衣针一样细,透亮薄脆的样子,自带光芒,不及寸长,实在怜俜可爱。然后,我再轻轻把稻草还原,重新盖上。芫荽、菠菜籽出芽慢极,短则一周,长则十数日,它们的芽更细,一副初来人世不知所措的样子。

等青菜苗、莴笋苗出落得一拃长,便要移栽了。空着的菜垄上,我妈用锄头勾出一只只整齐的小坑,我跟在后头,捧出一把把火粪,将这些小坑填满。

彼时,每家都要烧一堆火粪。当你行走于吾乡,旷野里总是飘荡着炊烟的气息,那是一堆堆火粪在缓慢燃烧过程中释放的田园之气,非常好闻。

大人随意在空地刨松一堆土,再拦中拂开,填上刨花、锯末、干牛屎、稻草等杂物,将土覆盖上,两头留有稻草,擦一根火柴点燃,起先是明火呼啦啦地燃烧,等烧到被土埋住的里层,便浓烟四起了。过三两日,等所有杂物烧至灰烬,再扛一把锄头,把火粪堆扒开,重新盘一遍,再铺上刨花、锯末、干牛屎等,燃烧一遍。开头刨松的这一堆平淡的黄土,在历经三四遍大火的淬炼后,便成了黑土,相当的有肥力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乡下的日子过得慢,不疾不徐的,为了获取一堆有机肥,人们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烧着火粪。春天烧,秋天也烧。

春天的火粪,除了用在菜园里,其余的都捧到了田埂上,黄豆大多点在田埂上,同样勾一个三角形小坑,依次点上三两粒豆种,以一捧火粪盖上,不及几日,黄豆出苗,一日日见风长,无须施肥,最多除几次草。庄稼的事情,一切皆可放心地交给风雨阳光,我们不必操心。

移栽南瓜苗、瓠子苗、豆角苗、茄子苗、辣椒苗时,一样一样都要用到火粪,黝黑、蓬松、肥沃的地气,真挚供养着这些植物们,我们的一日三餐可依赖的,均是这些平凡蔬果。火粪是滋养一切可滋养的神物,它与我们的性命息息攸关。

秋天的时候,火粪的需求同样频繁,青菜、萝卜至少四五垄。

黄昏,我们挑着水桶拿着菜刀来到菜园,小青菜秧子早已挤挤挨挨一团,密不透风地拥在一起。挑茁壮的菜苗,拔出,移栽——菜刀尖插入事先填好的火粪中,轻撇,恰好出来一个小罅隙,刚好够一株小青菜秧子坐进去,培土,压实,再以柔劲轻拎菜秧,使之不窝根,依次浇一瓢定根水。等所有的菜秧重新安好家,早已秋虫唧唧……

直起腰,驻足山冈,四野辽阔,天黑得空空荡荡,银河高悬头顶……我们在清秋的寂寥中回家夜饭。偶尔,一群大雁南迁,头雁巨大的双翅忽闪忽闪,它们一声叠一声地叫唤着,满是艰辛疲惫,沙哑的嗓音回荡在暮霭之中,总是灰苍苍的,幽深而广远,映衬得秋夜愈发深邃莫测起来了。

约摸十余日,秋天的菜园最是美丽,但这美丽不比春日那么蓬勃多姿,而是肃杀清冷的了。一畦畦青菜重新活棵,天气愈冷愈长,初始的秧苗色呈浅绿,慢慢地被霜气一夜一夜浸过,便都一起变得幽深,再描一遍淡水肥,简直疯长,快速地抽枝散叶,将整个菜畦撑得密密实实,可以撇来享用了。

吾乡吃青菜,从未连根铲,只在每一棵植株上,撇下一片两片,含有珍惜的意思。

青菜、萝卜均是白露前后种下的,历秋分,逾寒露、霜降,到底迎来微甜时刻。是谓“早韭和露茁,晚菘临霜翻”。清早,踩着晨露去菜园,拔十余只萝卜,撇半腰篮青菜,小河边洗洗清爽,一路滴着水湿淋淋回家。萝卜切切,寡淡地烀一大盘。青菜切切,大铁锅烧热,倒入菜籽油,刺啦一声入了锅,快速拨拉几下,瞬间软塌,盛起。无论青菜、萝卜,入嘴,一样样透鲜甘甜。

整个秋冬,一村人都得仰仗这两样蔬菜滋养性命。

要怎样歌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青菜萝卜呢?它一直留在一个幼童的味蕾上生生不息。

彼时水稻产量一直上不去,故,一日三餐,家家过得节俭,早餐喝粥,午餐米饭,到了晚餐,就着锅里剩饭舀几葫芦瓢水加进去,烧烧汤饭吃吃,顶多切一大把青菜进去,再挖一勺猪油,搁点盐,便是一餐油盐汤饭。无论大人、孩子,漫漫长夜里,也不晓得饿,当真咄咄怪事。

对于青菜萝卜的感情,无以言明,它一直印刻于我的血液之中。前些年,殊为感谢居所附近那一片菜地对我的精神滋养。自从它们突然地消失,我的心气也渐散了。这样的秋雨天,再也无处可去。

我妈在秋天还栽过十几棵黄芽白。不知何故,它们一直没有气力自己把自己紧紧包起,一个个巨大叶片总是散开,七歪八扭的。我妈想了一个法子,用稻草搓成一根根细绳,一棵棵,将它们拦腰捆起,过几日,怕勒坏了它们,再去松一松。有一个雪天,我被差遣着去菜园摘菜,当踩着雪粒子咕吱咕吱的,老远望见十几棵黄芽白瑟瑟地头,有的草绳早已溃散,有的依然被缠在腰间,它们披着一身雪站在那里,异常落魄的样子,我永远不能忘……那日,当真大冷有冰。

霜意

菜市有卖我故乡品种的小萝卜,白皙滚圆,伶俜可爱,买些回家,坐在阳光里切萝卜丝。摊开于竹筛曝晒。夜来,不收回,原地放在露台星空下,让它们承接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