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热爱的黄金(2)

自农耕文明走出的我,尤爱在微博上观看有关农业、畜牧业的视频。比如内蒙呼伦贝尔的牧民开始收割牧草,他们驾驶着大型割草机轰隆隆开过广袤无垠的草原,吐出源源不绝的青草,另一台压草机默默将这些青草规整于一起,卷起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圆形草堆……我看得津津有味,隔着千里万里,我也能闻到那汹涌澎湃的草香气。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早已化成血液一起流淌在基因里,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着,且无比珍惜。

我还喜欢看日本人收割稻谷的视频,他们用的是那种迷你型收割机,用手推着缓慢前行,金黄的稻子持续不断地扑倒于田里,头顶的天空蓝得纯粹,河水涣涣,四野无人,世界唯剩万古如斯的寂静……秋天原初的样子,本来如此虚静。

一个在乡下度过童年的人的秋天,永远与别人两样,是多元叠加的,也是书本里不曾有过的。我至今的梦境里,依然遍布晚稻两头尖尖的芒刺,以及稻草迷人的清香……它们一日日周而复始接受秋阳的洗礼。每临黄昏,成千上万只蜻蜓舞蹈于稻床上空,当孩子们举起肥硕的竹扫帚扑打着这些精灵,夕阳在不远处的小河里投下一轮轮金光,遥远的北地青山隐隐,蟋蟀们的鸣叫在田野路途此起彼伏着……入夜,宽广的银河亮堂起来,瞬间点起千万亿盏灯。

秋天的风低低吹拂,凉意深了几分。

大人们举起镰刀踮着脚尖攀住高粱秆,将高粱穗逐一割下,挑回家倒悬于屋檐下阴干,脱粒。高粱粉口感微涩,需要掺进小麦粉,炕出的粑粑紫红一片,并非小孩子的最爱。但,在审美的眼光下,高粱当真是美丽的庄稼:秆青,叶绿,绛红的穗子沉沉低垂,瘦而修长,有清正倜傥之风。

高粱是其学名。在吾乡,它还有一个诗性的名字:芦西。

秋意

人在深秋,像琴声始终走在沉思的慢板,一颗心格外安宁。这样的年龄,觉也少了。早早起床,习惯性去居所附近的荒坡踏秋……沿着步道自西向东,再折向北,围着几十公顷野地绕一圈,大约一小时余。走走停停,一双鞋被露水湿透。

晨风带着一股寒凉的甜香,将人的沉重肉身席卷一空,愈走愈轻盈,灵魂里迅速长出翅膀,可以飞。潮湿的空气清新如蜜,加重呼吸吐故纳新。芒草叶上露珠披拂,犹如夜间飘了一场薄雪,阳光乍出,一如珍珠璎珞,殊为灵动。高耸入云的钻天杨深处,鸟语喧喧。忽地,沟渠里惊起一只白鹭,洁白展翼波浪一样耸动,一霎时不见了,有惊鸿一瞥的仙气。喜鹊们于枯草丛中觅食草籽,偶被惊动,又翩翩飞向柳树丛……霞光万丈啊,打在垂柳林里,折射出无数橘色直线……木芙蓉星星点点的花,开得寂寥。

走累了,蹲一会儿,咫尺处,遍布野艾,掐一枝嫩头,放鼻前闻嗅,药香气直钻肺腑。野牵牛也多,开花开得痴过去了,紫色系宛如沁了一层烟霞,小而斑斓又辽阔。水杉针叶,浅黄深绿相间,散发着杉科乔木特有的香气……野气无时不在,淡淡浅浅,薄雾沌沌,使人沉迷。

我走了另一条线路。自斜坡下到湿地,沿着沟渠逶迤而行,除了芦苇、千屈菜、香蒲,还见识到千万朵浮萍、无数蓼。

这个星球上,随便挖一条沟渠,便有了浮萍和蓼。

小时候放牛,牛最不爱的植物便是蓼了,因为它的辛辣。无数个深秋的清晨,当牛兢兢业业啃噬于河畔,混沌未开的我并未觉出蓼的美丽,非得等到多年以后欣赏到宋徽宗《白鹅秋蓼图》,到底明白过来,蓼这种植物确乎具有一份凄艳寥落之美。这世界上,任何一门艺术,均可感染人陶冶人重塑人,浸染久了,慢慢地,审美上了一个台阶。比如柿子,原本稀松平常,但,牧溪的《六柿图》何以如此荡涤心胸?不过是他画出了这平凡秋果的寂气。

湖泊、湿地、滩涂,凡氤氲着水气之地,一定有蓼。平时不曾有什么存在感,唯有等到深秋开花,才算热烈活过一次。

太阳越发高了,气温渐升,越走越热,把头发扎起,让后脖颈完全裸露于秋阳下。我单腿跪在沟边,拍下许多浮萍与蓼花的剪影。蓼这种植物像极性情散淡之人,花朵并不繁密,一棵植株至多四五穗的样子,安分随时地开,花下几片绯红叶子,同样性情恬淡,不与秋风争高低。眼界里的,都是美的存在,有什么可争的呢。

秋深了,天越发空起来,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恬淡的,衬得人不再焦躁。柳树下枯坐,很久很久,并非思接千载,仅仅单纯享受着这阳光这草地这无边无际的秋风。

整日焦灼难安东奔西突,究竟为了什么呢?还不如在草坡上慢慢走一走,阳光打在后背暖意融融——原来,最不花钱的,也是最珍贵的。

黄昏,我更喜欢到这里。伫立荒坡东面一棵高大的椿树旁,观瞻晚霞落日,毗邻处的315国道上车声轰鸣,反衬得这一块荒坡尤为沉寂。什么也不用思考,静看远处落日一点点没入城市地平线,虽无“野旷天低树”的广袤纵深感,但,这方寸之地,何尝不是我眺望宇宙的一爿小小窗口?夜愈发深了,头顶的星河亮起,北斗七星隐身而去了,天狼星格外亮些,偶有白云伴月,城市灯火次第闪烁,这无声的日日夜夜,宁静又平凡。

这几日,连着一串朗晴,动念买些白萝卜,就坐在这深秋的草坡上,切切萝卜丝,随便晾晒在巴根草上,留待大雪寒冬烧肉来吃。

年年如此,当我走在城市边缘的荒坡,总要惦念起距此一个半小时车程的故乡——农历九月霜降前后,开始起萝卜挖山芋点油菜了么。

是三十多年前,我将田里三四畦萝卜拔了,连同萝卜缨子一起抱到圩埂。我妈妈坐在地上切萝卜,她身旁簸箕里铺满雪一样白的萝卜丝,特有的辣腥气如烟如雾。深秋的阳光倾泻而下——那一刻,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了人,除了我和妈妈。

黄叶已先霜降落,白云长在雨余生。这句诗真好,黄叶已落,白云长在。叫人懂得了抱紧生命里的许多东西而倍感珍惜。

张衡《定情歌》里有: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写出了秋到深处的惆怅,也是古往今来人与自然的共情吧。

晚菘临霜

午后小憩,到底睡过去二十分钟。午休可以睡着,于我好比中彩般稀有,一年当以月计,到底难得。

秋雨嘀嗒中醒来,愣怔良久,有一种情绪漫漶而来,惆怅有之,寂寥有之,忧伤有之,且夹杂着一些低落……总归是人类悲秋的病症,滋味复杂。

倘在几年前,我会撑一把伞去居所附近的菜地转转。行走在一垄垄菜畦中,那些活扑扑的绿叶菜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无比感染人,情绪慢慢缓和过来,往回走时,便都一切正常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