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斑斓(2)

我笑笑说:“城里树上鸟窝没有鸟,只有灯光呢。”

“听说过没有,大树进城要请,不是硬搬进城的哦。咋个请法呢,先要拜过大树,再给大树讲述为啥请它进城,说山险沟深,要请它出山。出山见见世面,出山看看江山。”

我惊奇地问:“还有这么隆重的仪式呀?”

“对呀,搬大树是有仪式的。我理解这应该是一种敬畏吧。”

我恍然大悟,是呀,少了一种敬畏,再亮的灯光,也照亮不了世俗的深邃。

车停在街道灯光里,我走下车,灯影摇曳。街边停着一辆路灯安装车,车臂膀长长伸着,筐里站着两个人,在换一盏没亮的路灯。他们动作娴熟,不用几分钟,就能把一盏灯换好了。机器手臂慢慢把两个人送回地面,同时被送回地面的还有一盏坏了的路灯。两人双手抖了抖各自身上的灰尘,灰尘在五彩的灯光里盘旋漂浮。机器手臂伸上伸下,挂落了不少行道树树叶,那些树叶一一飘落下来,有的飘在马路中央,有的飘在街沿边,有的飘在了行人身上。行人抖抖身子,树叶又飘在了地上。看得出,灯光里漂浮的灰尘,以及飘落的树叶,换路灯的人都不会关心。他们只关心换上去的路灯是不是亮了,他们仰着头,望了望换上去的路灯。看到头顶上的路灯异常干净澄明,看到城市夜空层次分明,便收拾好东西,挤进路灯安装车里,笑着扬长而去。

路灯站在街头,与黑暗对峙着。

2、

一灯一世界。

在灯世界里,诸葛亮有许愿灯。《三国演义》第一百零三回这样描述:当诸葛亮得知吴军伐魏无功而返,顿时两眼发黑,心肌梗死倒地。半夜,诸葛亮扶病出帐,抬头望星空,感叹:“吾命在旦夕矣!”属下听到后,对诸葛亮说:“天象虽则如此,丞相何不用祈禳之法挽回之?”诸葛亮于是在帷帐中放置香花祭物,在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面一圈分布四十九盏小灯,最里面则安放本命灯一盏。他说:“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十二年);如灯灭,吾必死矣。”灯亮着,意味着生命不灭呀。

说到许愿,记得当年农村,没有电灯,照明是用煤油灯。墨水瓶用完,在瓶盖上钻个眼儿,用铁皮卷成铅笔粗的筒,再用棉花拧成灯捻,先从铁筒穿过,再把铁筒穿在墨水瓶盖上,煤油灯便做好了。过年,家家户户挂灯笼,灯笼是木头架子,四面糊上白纸,白纸一面写上一个字,方方正正的四面写着“新年快乐”,也有写“福禄寿喜”的。灯笼中间专门有一个放置煤油灯的架子。过年,灯笼挂在堂屋外,照着整个院子。一年奢侈一回,灯笼一直亮到正月十五。那时候,乡村夜晚黑漆漆的,过年的夜里,山腰沟壑间到处闪烁着如豆灯光,那是家家户户点亮的灯笼。父亲说过,灯笼亮起来,心里就亮堂,生活也就亮堂。

灯,照亮了回家的路。《红楼梦》里,元春省亲的元宵节,元春从宫内出门时已是黑夜,贾府早准备好了各种灯为元春照亮回家的路。“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大观园变成“灯的海洋”,“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挂在石栏上的“风灯”,是用玻璃水晶制成灯罩的花灯;悬挂在树枝上的灯,有花朵状的、有叶子状的、有果实状的,造型各异。还有一种漂浮水面上的灯,如荷花,如凫鹭。好一个五彩灯世界,好一个灯光璀璨的回家路。

一路有灯盏相随回家,是一件幸福事。我在乡上读书的时候,每天要走十多公里的山路。冬天下午放学回家,还没走到家,天都黑了。天黑地冻,山风呼啸,夜鸟冷冷啼叫,孤独害怕一起袭来。漆黑像一口大锅倒扣着远山和村庄,到处漆黑一片,只有山路还有模糊的影子伸在山间。天空几颗星星在闪烁,遥远得有点摸不着、看不透、听不到。我在黑沉沉这口大锅里跑起来,低一脚高一脚的,一下子,黑夜和我一起奔跑,树木和我一起奔跑,山岩和我一起奔跑,河流和我一起奔跑。我不敢停下来,感觉有影子也在身后奔跑,停下来,影子就会扑上来抽打、撕咬我。我跑啊跑,一身冷汗下去,一身热汗出来。突然,我看见黑夜里一束光晃过来,那光在山间小路上跳跃,近了,原来是张大叔打着手电筒来了。他见我满头大汗,说:“小伙子,走夜路不要跑呢,越跑越害怕呀。来,我送你回家。”我走在前面,张大叔在身后用手电照路。大汗淋漓的我泪眼蒙眬。手电筒光在山间小路上晃来晃去,光束一会儿打在小路草丛里,一会儿打在树干上,那行走的光束多像一枚闪耀的星星!抬头望夜空,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天上星星,地上星星,一同照亮我回家的路。那些日子,张大叔几乎每天夜里都打着手电筒送我回家。后来,他还送我一只手电筒,我一直珍藏至今。

我知道,那是我心中一束永远不会熄灭的光芒,我的那些善良、怜悯、怜惜一次次被唤醒和点亮。

在无数静谧的夜晚,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生命里那一盏盏灯光。当乡干部那几年,老邱带着我下乡,晚上在农户家里住。冬天,我和老邱睡一张床,他把我离得远远的腿挪到胸前抱住,暖着。我不习惯地挪开,他又拉过来抱住,说:“这样热和噻。”一会儿,我脚下暖融融的,很快进入梦乡。

一天,他在下乡途中,掏出一份已经发黄的入党申请书递给我,说这是自己保存的入党申请书,让我读读,也许会有帮助。我接过来,边走山路,边读了起来。我被他在艰苦岁月里磨砺出的一种坚韧感动着。申请书中写道,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里,村上党支部书记带领村民发展多种经济,自己家的孩子读不上书,还接济他上学读书。他是这样写的:……村党支部书记老张像一盏灯点亮了我的心田……

那夜,我在乡下一户农家马灯下,写了我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书。那是一盏手提马灯,散发着淡淡的煤油味儿,灯罩上还有浅浅的烟垢。点亮马灯,房间无法企及的虚无和深处的幽暗被一层层拨亮。如豆的灯光照着,我听见自己身体的热血在嗤嗤燃烧着,我听见笔在纸上沙沙行走。如豆的灯光照着,黑暗点亮,我心点亮。如豆的灯光偶尔一摇晃,火焰扑哧一声绽开一朵花,彻夜不熄。写完,我激动地提着马灯,在房间走来走去,像提着满壶光芒,走进灿烂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