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简单的。堪称有“技术含量”的,是庄家手执两枚大钱,这样就会出现三种情况:一对光,称“光对”;一对麻,称“麻对”;一光一麻,称“杠子”,因此“冚钢子宝”也叫“冚杠子宝”。那么很显然,不是谁都敢于做庄家,你得有足够的本钱,还得有旋转大钱、尤其是旋转两枚大钱的娴熟技巧,更重要的是庄家在旋转大钱时那花样翻新的手指儿间,人人皆知,藏有无穷的玄机。你不服,你来。这对大姨舅来说,完全不是难事,几个晚上的实战,他就赫然坐上了庄家的位置。对付那些牛贩子,之于大姨舅,全然不在话下。这是知识的胜利,读书人的胜利。以致赢得那些牛贩子一个个伤心败气,莫名其妙,又不服,越赌越大。小舅姥爷有点怕了,对大姨舅发出警告。因为那些牛贩子既有赌性,又有匪性,逼急了眼,使出杀人牛刀也未必不能。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因此大姨舅在赢了几场之后,会故意输几场,仿佛作为文化人,也来稍稍体现一下中国古老钱币所谓内方外圆的文化哲学。但金钱这玩意儿,既炙手可热,又冰凉无情。就像赫然坐在庄家位置的大姨舅,高高在上,俯仰天地,转动乾坤,笑看四合,猛虎一样斑斓,杀手一样冷血,王者一样君临天下,或输或赢,或进或退,已与金钱无关,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目的,甚或至高理想,就是要把那些牛贩子赶尽杀绝,一统天下。
后来我想,那是一种复仇。于是属于赌徒的生活开始了:整夜整夜地赌,天亮前回来,一头倒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一般在下午四五点钟醒来,洗漱、换衣、修饰,大姨妗子给他准备了不算差的食物,供他享用,心满意足,毛巾沾一下嘴,推开碗筷,就取了墙上的京胡,坐在旧式红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膝盖处垫上小布垫,弓弦擦了松香,调音,然后开始闭上眼睛,自拉自唱那时不让唱的京剧《借东风》《捉放曹》《贵妃醉酒》《野猪林》《铡美案》《罗成叫关》……一板一眼,他唱得很认真,动情或激越处,几欲站起身来拿出架势表演。他这样不间断地一直唱到天黑,身心舒坦,天地敞开,百川归海,万物序焉,遂收起,提了钱袋和赌具,与小舅姥爷在上塘坝口约齐,一起遁入夜色。次日依旧,周而复始。
也有规律,不是常年都赌,尤其到了冬月,忙家事,忙过年,且冷得要死,高兴了在庄子里就近耍下小钱娱乐,不再去专门赌。大姨舅呢,也安生在家待着,圈起猛虎,放下屠刀,趁此休养生息,补充几近耗尽在黑夜里的精血和体能,再现书生的清高和傲慢,只是不读书了,也不再写画,日子略显寂寞。大姨妗子这些年忙罢田里的活,在门口尝试着摆摊,学着供销合作社的姨姥爷卖布,兼及其他小百货,逼着大姨舅在家写点春联、画些字画,放在摊子边代卖,两样都赚不少钱。仿佛突然间的,临街起了三间大屋,从父母的老房子里搬了出来,单独居住。三间大屋,震撼了小镇子,都说是大姨舅赢钱盖起来的,熟人在街上遇见了,打着哑谜,心照不宣,伸长了脑袋要到他的口袋里,一探究竟。大姨舅并不躲闪,清高、自傲,这原本是他读书人的气质,现在成了赌神的风采。
赌窝终被捣毁,小姨姥爷等一批赌徒现场被抓,让民兵五花大绑给关到了县里的大牢。这是个时间点,大姨舅由此彻底戒赌,凛然决绝。而那时我已参军入伍,离开故乡和大姨舅了。咋说呢,说离开也没离开,新兵发的军用挎包里装了满满的大部分都是大姨舅的书,是我阅读和筛选下来的让我沉迷的书,高贵而美好,我深陷文字间,不能自拔。离开那些书我可能没法活。这一点都不夸张。人居然除了没有食物不可以活,有些时候没有了书,也不可以活。大姨舅的书和我在一起,曾经的大姨舅就和我在一起,大姨舅在我的书里复活,我靠大姨舅的书续命,打开书页,我就能看见他的大眼睛,活灵活现,还有他的清高、自傲,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我常常不知道我在读大姨舅的书,还是在读大姨舅的人。他曾和我谈及文学,说文学就是人学。这是我听到的最早的文学理论。这样定义那么大姨舅可不就是一本人的书,这让我思考一本完整的书或人,比如大姨舅,是否包含他人生后来的部分。
大姨舅的那些书是装在黄军包里,离开家时我一直斜挎在肩上,闷罐车坐了三天三夜,我一直傻瓜样的没取下。它太重了,故乡装在里面,大姨舅装在里面,大姨妗子也装在里面,还有日月江河,星辰大海,直到下车,到了新兵连宿舍,放下背包,才觉右胳膊竟抬不起来了。年轻无碍,以为很快就会恢复,谁知那么严重,竟留下了病根,再断不了,直到现在。这被我视为是一个隐喻。
最后我须诚恳交代,大姨舅给我讲的那些话,固然不是原话,但大致不出其左右,他挡不住我不厌其烦刨根问底,直到我都上高中了。没办法,我母亲是独生女,大姨舅就担负起娘舅的身份。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崇拜者,甚或是唯一的。没我,那个时代,在那个偏僻的小镇子,他满腹经纶,说与谁听,胸中块垒,怎得一吐!大姨妗子的那一大段话,我就迷惑了,是她讲过的原话,还是我揣摩了她的意思后有我作出的当下表述。问过大姨妗子,她先是一怔:我讲的啥话?我说关于语言。啥语言?与说话对应的语言。大姨妗子笑了起来,银发抖动,说就连你大姨舅,一个读书人,书都拌(扔弃)完了,谁还记得!停了会,又笑,自嘲似的,有隐隐的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