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西去(6)

“文昌故里,水韵越西”,这是今天越西的外宣口号。这里真是文昌帝君张亚子的诞生地?我在《越巂厅全志》之《圣迹志》中找到了相关记载:张亚,字霶夫,即文昌帝君。晋时生治西南二十里之金马山鱼洞站,少生岐嶷,长孝友,授徒名山县。距家六百余里,乘一驴——“名特”,朝往暮归。金马山尚存,山下十二眼清泉涌动,名曰:水观音。上善若水。大地在这里显示出足够的仁慈,山张开怀抱,水汩汩而出。我去时,暮色四合。文昌帝君是人是神已不重要,这山水让人有了皈依之心。

最初来到这片土地的祖先,一定因为这水而选择在此繁衍生息。如鸟兽,如草木,生死有地。大禹治水时,这里是九州之一的梁州;先秦时,这里是“西南夷地”;宋为邛部川,元为邛部州……今天,这里是凉山地区最大的县城坝子。七月的风里有庄稼成熟的气息,顺流而下便是远方。

二〇二三年,我第二次到水观音。清泉依旧,物是人非。阿苏越尔的手机里还存着旧照,但我已不想睹物思人。同为彝族人的声音碎片乐队主唱马玉龙在《送流水》里唱出了我心声:当一切无可挽回地熟透/你也就慢慢成为看客……再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了/一切都轰轰烈烈速朽……流水啊/别回头/流水啊/你会在多年以后等我吧/我已经放下狂野的心……我曾经在天涯/妄想过世界/如此而已……

流水啊,不要回头。流水非水,流水即我们。其实不光是我们,甚至万物皆可用流水来指代。一代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流水即变化。流水不回头,我们只能寄望于它慢些走。

“慢走啊!”分别的时候,朋友们如是说。

离开越西,我们的选择是汽车。跟火车相比,汽车的好处是私密性。越西到西昌,高铁最快只需46分钟,驾车需要两小时。汽车朝山上开,风里有烟草、玉米和苹果的混合气味。

关于气味,我想起聚斯金德的《香水》。如果是格雷诺耶,他会闻见这山风里野草、药材、野兽、庄稼、石头、披毡以及毕摩手上法器的气味。甚至从那些念诵了千年的经文里,闻到鬼神的气味。海拔在一点点升高,群山静默,但一切看在眼里。如果这山上的一块石头开口说话,它会首先说出什么?是飞禽走兽的踪迹,还是第一批踏上这片土地的彝族先民?是回到祖先身边的灵魂,还是一场家支间的混战?

“到山顶的时候,停下来看看。”

“什么山?”

“小山。”

小山即小相岭,彝语则俄乃阶。传因诸葛亮南征时经过此地而得名,且在山顶题有“今日山头”四字。停车,登高远眺。七月的天,突然就冷了。雾浅浅地顺山铺开,像水在缓缓流动。厚重的云层向上遮住太阳,向下压住山顶,这天地间有着浓墨重彩的沉着与凛冽。这是大凉山该有的色彩。

群山奔涌,苍茫悠远。没有一座山是孤立的。即使是孤岛,也是植根海底的关联。凉山多山,从东至西有小凉山、大凉山、小相岭、螺髻山、牦牛山、锦屏山、百灵山、鲁南山……所以,我写凉山,既写众山诸神,也写山下人间。比如眼下的小相岭,我们翻过它,便到了喜德和冕宁地界。

所以,关于小相岭的书写,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