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越西去(4)

然而,我高估了乃托火车站。它位于山腰,河流的侧岸,勉强可称为平地。几排旧砖房,几间铺面,几十个人坐着、站着、走着。太阳照着峡谷,地面腾起热浪。小商店里出售啤酒、香烟、矿泉水、方便面;小餐馆里,只有苍蝇陪伴坐在门口的店主。还有一两家冷饮店,最受欢迎的是冰啤酒。空荡荡的山谷,就像一个空空的酒瓮,说句话就能泛起回音。

主动跟人搭讪的,是开车拉客的司机。他们的车停在路边,那些比亚迪或长安车,挡风玻璃后面摆放着手持经书的毕摩泥塑。车辆从外到内保留着某种合适的卫生程度,不算干净但也没有脏到乘客不敢坐进去。即使是在拉客,司机们仍然没有好态度。那种语气,像是如果你不坐车便会被打一顿。

车站在山脚,铁路钻进山沟,消失在两山之间。这个处于半废弃状态的火车站,当下最大的是意义是供奉回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不能奢望一个车站永远繁华,就像你不能要求那个当初陪在你身边的女人,现在不躺在别人怀里。成昆铁路的复线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属于这个时代的动车就要开来了。

信号所前亮着红灯,禁止通行。栏杆低垂,听命于正从远方奔来的火车。我们打听了一下,没有乘客从这里上车了。就连货车也只是在这里稍作停留。几间低矮的砖房,售票处或者休息处,全关着门。三五个工作人员守着这满世界的空,坐等时间一点点流失。他们中的某一个,就是浅田次郎的《铁道员》里的佐藤乙松。太阳当顶,秋天的阳光倾泻而下。每一块铺在铁路边的鹅卵石都是太阳的儿子,流传着光和热。

终于,火车来了。一辆绿皮的货车。慢悠悠进站,停下。有工作人员出来,再次检查信号灯。顺便警告我们,不准翻越栏杆。对这个山谷中的小站来说,慢火车依然是庞然大物。汽笛回荡,地动山摇,令人望而生畏。

火车来去之间,神秘古朴的彝人生活被改变了。1970年,第一列火车驶向凉山。张灯结彩,车头上挂着领袖像。为了修建这条铁路,数千人献出了生命。沿线有22座烈士陵园。这是凉山创世纪的重要章节。在这个绿色的怪兽面前,神仙也变得无力。

不光是运输。火车作为一种媒介,它的每次出现都在告诉人们,远方有个大世界。在那里,人们过着另一种生活。如果你想改变现状,那就跳上一列火车吧。它会带你去到命运的彼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某个火车站,把那里当成生死场。

比如普雄火车站。

每一列火车都装满心事。让普雄从一个小镇变成了一个王国的,也正是火车。旅客来去,风尘仆仆。火车属于城市,而不是乡村。这远方的信使,浑身流露出骄傲的钢铁气质,见山开洞,遇水搭桥。山神和水鬼瑟瑟发抖。只有车站能让火车暂时卸下不可一世的奔跑,停下来,向人间敞开怀抱,接纳那些等候已久的人。这些冰冷的铁壳子,毫无感情,你晚一分钟,它便绝尘而去。所以,我们要叫“赶火车”。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起来。气喘吁吁。鞋帽横飞。火车就要来啦。赶不上就走不了啦。所谓火车站,其实是旅客的心声:火车,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