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将明(4)

父亲平素沉默寡言,只会在喝多了时才会像关心他孙子般关心他这个已为人父的儿子。而我,却又在他面前说着言不由衷的谎话。两个男人南无天北无地一直闲聊着,只到听筒里传来了阵阵呼噜声。

那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呼噜声,如同阵阵吹响着“归来吧!归来呦!”的号角,撩动了我归乡的心——只有故乡,才能治愈他乡的痛。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故乡。

年迈的父母,正在鱼塘里卷着裤腿网鱼。三九天,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片划过。我赶紧脱掉鞋子,想下水帮忙,被他们如同驱赶一个冒失的入侵者一样赶了上来。他们佝偻着瘦削的身子在漂着冰块的鱼塘里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而我成了一个袖手旁观的人。

母亲从捞上的鱼中挑了最大的一条,蹲在鱼塘边宰杀。又用满是老茧的手拨开水面的冰块,在塘水中清洗一遍后,才回到厨房,用自来水洗净。

父亲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带着一身的洗衣粉味。我走进浴室,看见年初给他们买的沐浴露,包装都还没拆,估计快过期了。它的旁边,放着一盒用了一半的洗衣粉……

那晚,我想着父母生活的那些点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便起身走到阳台,点上一根烟,目光投向幽远深邃的夜空。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回头只见父亲披着棉大衣,走到了我身旁。我忙递上烟,给他点上。

“这次回来,有事吧?”

“老爸!没事啊?”

“知子莫如父。你妈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

“爸,真没事!就是工厂最近有点闲,想回来度度假啊。”

“没事你不会这个时候回来的。往年此时,不正是赶货的时候吗?”

父亲边说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存折:

“你们兄弟这么多年给的零花钱,我们一分都没花,都存着呢。人老了,也没啥花钱地了,家里这几亩地就够我们吃了。你肯定是遇到坎了,拿去用吧。”

我还想努力地再狡辩几句,可鼻子一酸,眼泪先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一轮上弦月悬在头顶的夜空,那如洗的光亮,穿过三十八万公里的浩瀚星河,落在故乡的这片苍茫大地上,也落在我的心头,寂静无声。在千里之外的都市,我已很久没有和一束月光如此这般地亲近了。我又听到了月光的声音,那是羊水在子宫里流动的声音。

看着年迈的父母辛苦劳作的身影,我不能停下奔跑的脚步。

在老家短暂停留后,我便返回了南方。当天深夜,我被一个电话吵醒。我还未开口,对方便说:

“哥,我是小赵,山东的小赵啊!我刚到,如果现在您方便,我去您工厂聊,或者您来我酒店聊?”

我一时有点茫然,努力搜寻记忆中的山东小赵来匹配话筒里这个直率得近乎唐突的人。对方估计感觉到了我的迟疑,便接着说:

“哥!您可能记不清楚我了,我暑假时去您工厂拍了一些新款鞋子的照片,您还送了我一双。”

我这才想起,这个半年前来过工厂,当时还在读大学的年轻人。

那时,这个小赵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来工厂参观。他和几个同学开了一家卖鞋子的网店,想拍些照片放在网上来招揽点击量。他怯怯地说他来了几天,已经被好几家工厂拒绝了。也许是他的直率,也许是他的创业精神打动了我——我看到了我当年的模样。我带着他走了遍所有的车间,给他讲完所有的生产流程。他说那是他上过的最有意义的一堂课。

这个年轻人半夜要见我,想必有急事。我电话司机老李,他马上跑了过来,送我去了小赵的酒店。

士别三日,小赵与半年前判若两人。

他一边吃着外卖的盒饭,一边讲述了他这半年来所做的事。他从温州和福建的鞋厂搜寻低价位的尾货鞋和库存鞋,在网店上售卖。半年的时间,他的销售量已从最初的几天一双到现在的一天成百上千双。他边说着边打开手机,给我看实时的销售数据。他上个月的销量居然接近了我工厂的产量!他打通了销售通路后,不再满足于销售这些库存货,他注册了自己的品牌,他要转型。

“哥,您是我上次来南方唯一一个让我随便拍照的人,更是唯一一个送我鞋子的人。咱们合作一把,我相信您!”

我正想告诉他工厂已经关停了,还没开口,他便用手压住了我要抬起的手,说:

“我知道,我相信您能东山再起!外销市场环境每况愈下,内销正在强劲复苏。您都看见了外国人靠不住了,哥,您要转型了。”

这个年轻人说话时眼里带着无法抗拒的光芒,犹如一针兴奋剂打入了我的体内,我看见了多年前年轻时的自己。

那晚,我们长谈了一夜。

离开酒店时,一线曙光正穿过厚厚的云层,洒向大地,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