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欧美客户开始把订单陆续转往了东南亚国家,先是越南,接着,缅甸,印尼,柬埔寨……以前满负荷运转的流水线越来越空,不得不开始了轮休和半班制。看着几近停摆的车间,幼小时那场洪水慢慢涌向家门的感觉,陡然涌上心头——我清楚地知道,一场比洪水更可怕的灾难来了!
我连夜给美国客户预订机票和酒店,邀请到香港会面。
那是一家顶楼的私人会所,缓缓的萨克斯曲正掺和着柔和的灯光,流淌在房间里那些有着年代感的旧物件上。而我,无心欣赏,在房间里踱着沉重的步伐,焦急地等待着客户的到来。巨大的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如同沉睡的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机,只剩两边林立的高楼在闪着寂寞的灯光。视野的尽头,葵涌货运码头也失去了往日灯火通明的繁忙景象,偶尔传来几声若隐若现的汽笛声。这块进出口贸易的晴雨表,如同寒冬中蜷缩在枝头的鸟,瑟瑟发抖。
我准备了他最喜欢的马爹利和高希霸,把它们放在餐桌边柜上最显眼的位置。我的目的很简单,挽回部分订单,支撑一下快要倒下去的工厂。
犹太人坐在对面,捏着雪茄抽了一口,才慢慢地说:
“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只要你的离岸价能做到和海外其他国家一样,我们一样会优先和你合作的。”
这是事实,也是不折不扣的套话。我一边陪着谄媚的笑脸,一边耐心地解释着:
“额外关税加上人工成本的差异,国内的成本已高出百分之三十,无法和东南亚比。就比如他们街头的一杯咖啡才几块钱,几块钱在国内只能买罐可乐。我们国内有良好的产业链,高效率的产能,完善的品质保证系统……”
老外还没等我说完,便对我摊摊手,一耸肩,一脸比我还无辜的表情,说:
“你知道,我也要赚钱的。现在不行,但我们可以期待下次的继续合作。”
我在心里说:下次?下次和改天一样,都是个模糊的托辞。下次是哪次,改天又是哪天?我无奈地举起杯,说了声“cheers up”,便一饮而尽。
商场如战场,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些合作了多年,也捆绑了多年的客户,我们看着对方从很小的规模做起,越做越大。昨天,昨天的昨天,还在一起吃着烤肉,然后醉醺醺地搂在一起喊着兄弟,然后,明天,他们又会在下龙湾抑或芭提雅的游轮上喝着啤酒。而我,要收拾狂欢后的残局。
我立在宽大的办公楼窗前,抽着烟,像父亲当年一样的姿势。直到看见工人们全部离开后,厂区里已空无一人,我才下了楼,往车间走去。
我已经几个月没进车间了。
借着手机的灯光,我打开了车间电源的总阀。光洁的地板,散射着头顶日光灯的光亮。这里的每一台机器,每一个工位都是当初我一手设计的。裁断机,针车,定型机,前帮机,后踵机,流水线……整齐安静地立在它们固有的位置。我轻轻抚摸着一台台机器,仿佛在抚摸自己的脉搏。机器带着铁的气息,一股冰凉浸入我的心底,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我一边走着,一边摸着这里的每一台机器,如同每次出远门,外婆都会恋恋不舍地摸摸我的头一样。
车间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和热闹。人去楼空的车间,仿佛刚刚撤离战斗的战场般,狼藉一片。站在寂静的车间里,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工友们忙碌的场景。那些流水线从不停歇的日子里,机器轰鸣,人头攒动,工人们去洗手间都要轮换着去,所有部门都在连轴转着赶出货。
这些伴随我多年的机器设备,我熟知它们每一台的性能和脾气,然而,它们马上都会被当做二手货甚至废铁烂铜处理掉;而这些厂房,发挥完了它的工业价值后,也会很快被拆除,改造为更有价值的商业用地。
头顶有个灯管闪了一下,整流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它成了我在车间里听到的唯一的声音,仿佛是在对我诉说着什么。没有了机器轰鸣声的车间,似乎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与我已经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疏远感。我不喜欢这样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挥起拳头,向身旁早已停转的木制转鼓用力砸去,手上没有一丝痛感,转鼓里却发出一阵低沉的回声,像个垂暮老人的梦呓。回声里,一只老鼠窜了出来,惊慌失措地消失在车间里。看着它慌不择路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我立在空旷的车间里,却感觉如同黑夜里立在一池幽暗的潭水边上,大地已经沉睡,头顶日光灯的光亮此时也如亡灵的火焰般,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我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眼前所有的机器,输送带,货架,包装箱……被一把无形的大手,肆意地切割,揉碎,摆弄,墙角布满蜘蛛网,厂房正飞速地老化,坍塌,瞬间它们又汇聚成了一股末日的洪水,带着阵阵群潮,向我奔泻而来……
我趔趄了一下,一颗滚烫的液体瞬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去,我听到了它撞击地板的声音。
我赶紧关掉灯,走出车间,往大门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司机老李开着车从后面赶紧追了上来,在我身边停下。他打开车门正要下车,被我一把按了回去。他赶紧递给我一根烟,掏出火机,把烟点上,然后有些激动地啊啊了几句,脸憋得通红,眼泪快流了下来——他不能说话,表情便是他的喜怒哀乐。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这个身体和意志一样坚强的汉子,担心着我的未来,更担心着他的未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不会没事做的,早点回去休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他这才顺从地关上车门,伸出拇指和小指放在耳边,对我示意了下,才轻踩油门缓缓地走了。
老李是我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伙伴。他自幼聪明过人,是我们那群孩子的王。只可惜在八九岁时发了场高烧,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几针后,他的烧倒是退了,可从那开始便再也说不出话了。他自从哑了后就辍学了,在附近的砖厂干着搬运工,练就了一身的力气,还拜师学过一段时间红拳。他从不抽烟,也不喝酒,手脚特别勤快。十几年前工厂开工时,恰逢砖厂倒闭,我便把他从老家叫了过来,一直跟在身边。每月的工资,加上我给的零花钱,他的收入也算是个中层干部了,一人吃饱,便全家不饿。
眼下,他预感到自己的收入来源会随着工厂的关停而戛然而止,心中自然会无比恐慌。
3、
我走出厂门时,正下着毛毛雨,夜已深了。
一辆小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溅起路面的水,洒了我一身。那声刺耳的喇叭声,在午夜的街道上回响,好像是在对我说:“你是个Loser!”
我该往哪里走?哪里才是我的归属?回家?我去叫醒家里已经熟睡的妻儿,告诉她们我已破产,让她们为明天牛奶面包的着落而担心?告诉她们我是个Loser ?
我浑身一个寒颤,逆着市区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站在东莞大道的人行天桥上,看着脚下这条在白日里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街道,此时已褪色成一张黑白胶片,在昏暗的街灯映照下,近乎静止地存在着。洗去铅华的城市,此时正以钢筋混凝土的姿势,披着冷色调的外衣立在烟雨迷蒙的夜幕中。路边高楼上的窗口依稀亮着点点碎光,在雨雾中忽闪忽灭,像领航的灯塔指引着路上稀稀拉拉匆匆而过的路人。他们忙着各自的心事,疾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很快便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
倦鸟归巢。
黑夜里,只有家才是有光有温暖的地方,栖息着人们的灵魂和肉体。
手中的烟头,在昏暗的夜色中泛着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它在即将熄灭的边缘挣扎着,照着我这个逆旅的行人。我弹了弹烟灰,抽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朦胧中眼前浮现起多年前那个北方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