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王夫人(2)

欲望是生命的原力,可承载人,也可淹没人,本身无关善恶。而狭隘的人,他们的世界灰暗而单一,充满道德偏见,不容异己。倘若有权力加持,更会“万马齐喑究可哀”,百灵鸟都会停止歌唱。所以才有阮籍穷途痛哭,嵇康广陵绝响。

平庸的好人,做起坏事来往往更可怕,因为他们自以为正确。汉娜·阿伦特曾说,其实那些纳粹的帮凶,也并非生来就坏,他们有的甚至是好人。但“恶是不曾思考过的东西”,他们不能分辨,不假思索,按部就班地成了杀人机器的螺钉,这就是“平庸之恶”。

曹公为何偏偏让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褒姒裂帛,烽火戏诸侯,是狐狸精的罪状,但很少有人去深究其中的真相。美只是美,杀不了人,也卖不了国。至于灾祸,难道不是因为男性追逐权力而导致的吗?

曹公是在考验我们,考验我们对生命的理解,是否足够丰富广阔:夏日的傍晚,一个天真的少女,心无旁骛地撕了把扇子,她和身边的人,都很喜悦,如此而已。如果提升一下,这里面是有人性的自由和解放的。与其绷紧神经道德加持,不妨审美观照。所以,宝玉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是的,人总比物重要。

但“粗粗笨笨”的袭人、“一生最看不惯这种人”的王夫人不懂,她们看到的是伤风败德。

清洗怡红院时,王夫人骂芳官:“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在她,戏曲是淫词艳语,戏子是狐狸精,会带坏人。你看,她没一点艺术气质,无趣而乏味。贾母还有审美,讲究音乐、装修,有生活情趣,但王夫人看戏,只看到了“装丑弄鬼”。

一个人内心不自由,怎么能看见美!

袭人无意中听到宝玉对黛玉诉衷肠,便吓得魂飞魄散,认为这是丑祸,是不才之事,而她自己却跟宝玉偷试云雨。当宝玉挨打后,她跑到王夫人那里,说:二爷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到底不方便,以后要搬出园子才好……这番话,险些把大观园连根拔起。

句句入王夫人的心坎,她们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王夫人更是每月拨出二两银子给袭人涨工资,坐实了袭人准姨娘的身份。对着薛姨妈,王夫人含泪说:袭人这孩子,比我的宝玉强十倍!薛姨妈也连连点赞:这孩子行事大方,和气里带着刚硬要强,实在难得。

还有宝钗。滴翠亭扑蝶时,无意中听见怡红院的丫鬟小红和坠儿在说悄悄话,她大吃一惊,认定这是奸淫狗盗之事,而小红更是眼空心大的头等刁钻古怪之人。

她们都是正经人,眼前只有一条路。雨果在《九三年》里写西穆尔丹,是那种目光笔直,毫无余地的“正直的人”。而地狱,就藏在这样的观念里。

同样对小红,王熙凤却能赏识其机灵跳脱,不拘一格提拔了她。还有鸳鸯,撞到司棋和潘又安的情事,她虽然又羞又急又怕,却担心司棋为此病倒,偷偷去安慰,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我爱这些温情、自由而辽阔的心灵。

《红楼梦》是人性的世界,而非道德审判台。曹公有上帝之眼和菩萨心肠,下笔一向克制有分寸,即使对赵姨娘,也少有疾言厉色。对王夫人,更是如此,用笔格外地谨慎。

王夫人痛骂晴雯,他这样解释:“王夫人本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程乙本没有这句话,白先勇先生喜欢程乙本,说“天真烂漫”用得不妥。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曹公特意对长辈留的面子,这里面是有慈悲的;他写宝玉挨了打,王夫人爬在宝玉身上放声痛哭,母子之情,让人心酸。曹公是典型的中国作家,对于血缘亲情,总是有体贴。

但他终究让宝玉写下《芙蓉女儿诔》,发出悲愤的天问:“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宝玉不仅眼睁睁地看着金钏晴雯们受难,自己却无能为力,而辣手摧花的,竟是他的母亲,她亲手撕裂了他的世界。

抄检大观园,是贾府大败落的开始。探春为此痛心疾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总是自杀自灭,才一败涂地。

但王夫人觉得自己是保护儿子。“都是为你好”,以爱,以道德进行“谋杀”,大概是最典型的中国式悲剧了。

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可是,他也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不是女权主义的宣言,而是清与浊、纯真与世故的对立。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前,曾提起未出嫁时的王夫人:“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彼时,她是王家的二小姐,不是现在的王夫人。从二小姐成为这样的王夫人,也是一个很深的悲剧,那是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