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娜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重新穿一段线,心不稳当,费了半天事。如果苏伦巴根是把头,她就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还有村里那些碎嘴子有意无意的询问。他本应该是的。在她十八岁那年,苏伦巴根二十岁,是一个壮实的年轻人,所有人都说,他将来会接替他阿爸做渔把头。渔把头的儿子那得有多少上赶子来说媒的呀,萨仁娜听着这话,心里也不着急,她和苏伦巴根从小一起玩到大,她每年夏天都给他缝一个驱蚊的荷包,他手里得有七八个了,他偷偷在查干淖尔圣湖里撒尿时,她还给他放风。但是萨仁娜的父母着急,怕女儿不能嫁给心上人,狠狠心拿出家里唯一一头牛当嫁妆,一早就把婚事定了。他俩成亲后没几年,苏伦巴根的渔把头父亲出了事。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与人喝多了酒独自跑到冰上,醉醺醺地要下网,结果躺在冰面上瞎扑腾了一阵,以为自己在水里游呢,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硬邦邦的了,还保持着游泳的姿态,并且面带微笑。他们这座村子,总共有三股“网伙儿”的,另外两股,都是以家族为团队打鱼,不招外人,唯有苏伦巴根父亲这一伙儿,是散户组成的,谁有能力谁就被大伙儿推为把头。夏天捕鱼好说,冬捕难啊,非得一个有本事的人带着不可。老把头没了,他的儿子和徒弟自然得顶上,吃饭的手艺总是要传承的。苏伦巴根是最被看好的接班人,毕竟是老把头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跟着父亲一起捕鱼。
可是老把头的传人有两个,一个是儿子,还有一个是徒弟张和宝,谁能当把头,还得比过之后才能决定,才能服众。谁能想到,那个总是阴沉着一张脸的徒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捕鱼的本事却不小。在那场盛大的冬捕比试中,张和宝赢了,成了当之无愧的把头,苏伦巴根只能追随张和宝的队伍,才能有口饭吃。苏伦巴根会输,萨仁娜早有预感,那年宾塔还没有出生。争胜负那天早晨萨仁娜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做了图日乐最喜欢吃的冻豆腐汤。苏伦巴根说冻豆腐等打到鱼回来再炖更好。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里系着鞋带,蹲在门口摆弄了好半天,一双乌拉的鞋带却怎么也系不上,还是萨仁娜弯下腰去帮他系好的。
“没事的。”苏伦巴根对妻子说,又好像在对自己说。
“不要想太多,和平常一样。”萨仁娜忍不住叮嘱,她对他的状态有点担心,公公刚去世,丈夫还没有从沉痛中缓过神来。但是把头的名号,在他们年少时,他就志在必得,自然也不会让给别人。
“放心吧,我会带头鱼回来。”他捏了捏妻子短褂衫下露出的腰间软肉。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吃到冻豆腐炖鲜鱼,萨仁娜讲着查干淖尔的神话故事在炕头把图日乐哄睡。苏伦巴根回来得很晚,回来后什么也不说,直接钻进炕尾的被窝里,她就懂了,于是便什么也不问。萨仁娜给图日乐窝好被脚,也挤到炕尾。那里温度稍低,苏伦巴根的身体也包裹着寒气,仿佛什么东西轻而易举地碎裂,男人一转身,带着一股冷意压上来,她身上的热气都被吸了过去,一夜的不安此刻骤然放大,让她下意识地抓着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颤抖着。男人冷硬的身躯在上方猛地一震,然后她听见他正低声啜泣。
没多久,那场比试的场面就在村里传遍了。冬捕首要的是找到鱼群,对于领头之人,识冰的本领很重要。鱼在冰下是成群聚集的,有鱼的冰面和没有鱼的冰面是不同的。普通人放眼望去,湖面净白一片,哪里分得清哪块冰是哪块呢,可当把头的却要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差别。有鱼群的冰面下,水是流动的,冰面上的雪便起鼓,颜色比别处略暗。苏伦巴根和张和宝都能看出异常的冰面。但这还不够,鱼游得快,等见到鱼群时再凿冰,凿完了,鱼也早游走了。所以更重要的是听冰。冰下是有声音的,高手能通过细微的水流声,判断鱼的游向,找到落网点,那才是真本事。苏伦巴根输在听冰上。他太着急了,当看到冰面变暗,心知鱼群就在脚下,再看张和宝的目光也聚焦在同一处,他便来不及听声,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伙人凿开了。而比他大几岁的张和宝,是闯关东过来的,在查干淖尔扎了根,跟随老把头学习多年,心态沉稳,他不急着当即凿冰,而是趴在冰面上听声,随即带人去了下游。上游的鱼听到了冰层顶端苏伦巴根的嘈杂声,惊恐地游往下游,结果被张和宝堵个正着,全进了人家的网里。足足十万斤的鱼,苏伦巴根输得很彻底。
苏伦巴根那晚抱着妻子说,他后悔在不懂事的年纪往查干淖尔里撒了尿,圣湖是不允许这种不洁行为的,猎人的牲口都不许在湖里撒尿,何况是人。萨仁娜像哄图日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说:“没关系,你可以重新来的。”这样的安慰从第一年到第二年,年头久了,萨仁娜也就不再说了,二把头也没什么,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
今天是苏伦巴根当二把头的第十五个年头。他和往年一样,做最累最辛苦的差事——撒网,他要指挥图日乐和其他八户的男丁,把那张沉重的网撒到冰窟窿里,然后等待鱼群游进去,再绞网、拉网,这些都是体力活。而张和宝作为把头,只需做一件事,判断哪里有鱼,哪里能下网。
分鱼的时候,张和宝拿走一半。剩下的鱼其他几家分了,苏伦巴根拿得多些,但是与张和宝还是没法比的。这些年,张和宝越来越苛刻,大鱼、好鱼都被他挑走了。
路上安静极了,只有马蹄和车子碾过大地的声响,图日乐望着沉默的父亲,想找点话题,他想到一直以来想和父亲说的事:“阿爸,你现在也能判断鱼的方向了。”
苏伦巴根一愣,看向儿子的目光带着几许茫然:“鱼往哪里游?”
“你听不到吗?”
苏伦巴根咂下嘴,像是刚吃了一碗鲜美的鱼豆腐,回味着什么,回答儿子:“能听到,又听不到。”
马车印留在雪里,带着无言的重量。图日乐琢磨了好一阵,才疑惑道:“阿爸,你每年的判断跟张和宝几乎一样,你怎么能听不到呢?”
“我说不准鱼往哪里游。”
图日乐不再劝,他的父亲对当年的失败在意了十五年。
三
图日乐心想,父亲应该早点走出来的,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安于如今的状态。如果父亲一直是个二把头,他要怎么娶恩琪儿呢。
恩琪儿是远近最好看的姑娘,她好看,不全在脸上,还在于她是张和宝的女儿,所以,即使脸上有那么一点雀斑,即使个头儿不高,还是比别的姑娘看上去可爱。她全名是张傅琪儿,张和宝在达里巴儿娶了高门富察氏的姑娘做老婆,把妻子的姓加在自己姓后面给女儿起了名,意味着两个家族的结合。但是琪儿不喜欢这个名字,叫着别扭。达里巴儿村在草原边上,有满族人,有汉族人,还有蒙古族人,她的伙伴中有人叫山丹、塔娜,她喜欢这些蒙语名字,于是给自己也起了一个,叫恩琪儿。她觉得这名字好听极了,但是只在玩伴间流传,她不敢让张和宝知道。恩琪儿性格活泼,嘴巴也甜,天生就讨人喜欢。图日乐总是不敢正眼看她,若是眼神撞见了,他就得低下头去,低到尘土里。
恩琪儿却相反,走在路上,遇见图日乐,她会大大方方说“图日乐,你又长高了,我要抬头看你”“图日乐,叫你弟弟去我家吃糖”.这时图日乐虽然欣喜,但不敢表现出来,嗯嗯啊啊地点头,然后闷棍似的走开。他们经常打照面,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时候,图日乐突然有种感觉,她好像对他有点意思。他起初没那么自信,还觉得自己是白日做梦,可是恩琪儿望他的眼睛又大又圆,像胖头鱼的眼睛,还似笑非笑的,分明晕着一点粉红色的亮光。图日乐不禁心痒起来,这真有趣。她会不会是因为他才给自己起了个蒙古族姑娘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