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3)

去年查干淖尔灯节,萨仁娜又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她要趁早刻萝卜灯,怕吵醒宾塔,连走起路来都踮着脚。红萝卜圆滚滚的,表面粗拉,削平首尾切两半,再挖空心,两个灯碗就做好了。她在其中一盏萝卜灯皮上小心翼翼刻上“平安”,另一盏上刻“丰年”.她削了三个萝卜,做成六个灯碗,觉得有点寒酸,但是舍不得萝卜了,做土豆灯就更舍不得,家里土豆比萝卜少。宾塔起床后,围着萝卜灯壳转了好几圈,他迫不及待要去放灯,图日乐不得不陪着他玩一天的羊嘎拉哈和布口袋,即使这样宾塔依然吵吵了四次要点灯。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拖着一串灯往查干淖尔的冰面去了,萨仁娜也赶紧给萝卜灯里添了油料,点亮的灯像夜明珠一样亮,整齐地摆放在一块木板上,图日乐用绳子拉着木板也向着湖面走去。村里的男孩子这一天会提个小扁担,两头挂着水桶,水桶把上系着红绳,这叫“挑福水”,意思是新的一年会幸福。萨仁娜给宾塔也准备了小扁担,只是他嫌那东西沉,提拎两下就扔给母亲,自己一蹦一跳跟着哥哥,在雪地里雀跃地跑跳。苏伦巴根没有去,放灯这种事,女人和孩子们去就好了。他更想一个人抽一袋烟,安静一会儿。

在快靠近查干淖尔的村路上,已经有人摆起灯来,沿途有好多人家在放灯。萨仁娜家只有六盏,她和图日乐说:“我们放到河边去。”靠近岸边的冰面上堆放起干柴,只等节庆冰灯摆好阵就点燃。他们这一股捕鱼的渔民,每年都摆个九曲灯阵,由把头带人摆放和点燃,是冰灯会的第一个仪式。等张和宝点了灯,其他家也就可以把自己带的灯放入冰场。萨仁娜带了六盏灯,是六六大顺的意思。等待的时候,图日乐看到了恩琪儿。她穿一身红艳艳的花袄,披着羊皮斗篷,几个戴狗皮帽子的青年正围着她逗乐,她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帽子咯咯地笑,这时她也看见了图日乐,图日乐赶紧摘掉自己的狗皮帽子,仿佛那让他变得傻乎乎的。刚开始没什么感觉,不一会儿寒风一吹,耳朵便冻红了。萨仁娜提醒儿子,把帽子戴上,图日乐却固执地不肯。虽然母亲也为了御寒戴着那种帽子,可恩琪儿没有呀,她那件斗篷上连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呢,好看极了。

张和宝命人摆下第一个灯阵,九曲是指天上九个星宿,摆下九曲灯阵是消灾解惑的寓意。第一个灯阵摆好后,张和宝亲自点燃篝火,意味着好运开始,各家都能下来摆灯祈福了。篝火一座座点燃,火光把河边照得透亮,就在那有些耀眼的光芒里,恩琪儿对着图日乐笑了笑。那笑,像一条大马哈鱼一样耀眼,让图日乐又是一阵眩晕。

直到萨仁娜叫他去摆灯,图日乐才回过神来。这时宾塔已经跑入河道,和别的小孩子一起去放灯了。

“你再看,那也不是你的姑娘。”萨仁娜提醒儿子。

“我没看。”图日乐狡辩道,但他反而默认了母亲说得对。

恩琪儿和同伴们进了河道,她一手拿着一盏灯,在每个她经过的年轻男孩身边转一圈,冰面很滑,她走得那么轻盈。

图日乐想,她肯定是一个什么鱼精。

其实,萨仁娜那天对儿子说完话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在灯节的时候让孩子感到丧气呢。图日乐长大了,他要喜欢谁,自己应该有主意,即便是张和宝的女儿,又能怎样,要论门第,他爷爷是张和宝的师父。要说恩怨,那是父辈的事,倘若当年苏伦巴根赢了,那输家就是张和宝,他们两家总要有个输赢的。萨仁娜想了整整一晚上,哄宾塔睡觉的时候也在分神,以至于宾塔已经睡着了,她还在不停拍着他的胸脯。

萨仁娜没想到,第二天,她心里念叨的那个姑娘居然来找她了,手里还拿着一张大马哈鱼皮。

“婶子。”恩琪儿一进屋就甜甜地叫了一声,让萨仁娜一愣,她起初还以为小姑娘是来找儿子的,连图日乐也这么以为,紧张得耳根红红的。可恩琪儿把那张上好的鱼皮往桌子上一放,就娇声细语地对萨仁娜央求,要她教自己做一顶鱼皮帽子。

“昨天灯节,山丹戴了顶马哈鱼皮做的帽子,帽穗儿带一排小铃铛,真好看呀,我也想要。”恩琪儿用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萨仁娜,让她怪不好意思的。老实讲,这要是平时,她可不想跟张家有太多往来,当年的“把头之争”人尽皆知,她见到张家人总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可如今眼前的姑娘,是儿子的心上人,态度又诚恳,她倒是没有理由拒绝。

她当然会做鱼皮帽子,而且这么一大张鱼皮,做三顶帽子都够了,余下的部分她可以给图日乐和宾塔也做一顶。想到这里,萨仁娜便点头答应了。她瞅了一眼大儿子,见他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时不时偷瞄一眼姑娘,心里默默叹口气。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老实,怎么追得上那俏皮的姑娘呢。

萨仁娜低头仔细瞧那鱼皮,那鱼皮剥下来有一段时日了,已经完全晒干,柔软光亮,纹理细致优美。原身应该是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把头家手里的存货真是好。萨仁娜手摸那鱼皮,禁不住在心里感叹。她让恩琪儿在一旁描述,画了一张帽子的草图,恩琪儿连连点头。宾塔这时过来找大哥玩,图日乐没有像往常那样陪弟弟,而是让他安静地睡会儿。

“我才睡醒啊。”宾塔不满地嘟囔。他看向恩琪儿多了一分好奇,天真地说道:“姐姐真好看。”恩琪儿又咯咯地笑,说:“宾塔你也好看。”宾塔听了美滋滋地转圈。萨仁娜又瞄了一眼大儿子,心想,这木头还不如小儿子会说话。

鱼皮刚剥下来的时候是脆弱的,熟好后变得结实坚韧,缝制鱼皮一定要谨慎耐心,第一针下去什么样,接下来的针脚都要一致。萨仁娜拿着针跟恩琪儿比画着,恩琪儿很认真地在听,女人们很快陷入女红的乐趣中去。图日乐跑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抱着一大把柴火,兜里鼓鼓囊囊,他把屋子里的火烧得很旺盛,火炉子跟他的耳尖一样滚烫。

恩琪儿手边突然多了一个冻梨,她讶然地看着少言寡语的少年下颌紧绷,把梨往她手里塞了一下,就仓促地转过头去,微红的耳尖暴露了他的情绪。恩琪儿错愕了一瞬,咬了一口梨子,软糯多汁,她故意凑到图日乐耳边,低声说“真甜”.

图日乐胸腔被突然传来的声音狠狠撞了一下,他一回头,便撞上一双含着细碎星辰的眸子,像是宣告什么,又像在暗示。

“你笑起来也甜。”图日乐轻声说。

恩琪儿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偷偷捂着嘴看了一眼萨仁娜,见她没有抬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低语,便继续吧嗒着嘴啃梨,只用眼神说话。

萨仁娜拿着针尖的手微微抖着,她要假装毫不在意,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她的大儿子,竟已陷得这么深吗?虽然她早上还决意放平心态,顺其自然,可真看到两个年轻人越走越近,她又紧张起来。

鱼皮帽子缝制了三四天才完成,这期间恩琪儿天天往萨仁娜这里跑,有时候给她带些小鱼干,给宾塔带冰糖山楂,直到最后一天,她给图日乐带来一条蓝布围脖。萨仁娜惊喜地以为,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图日乐却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他见过这个样式的围脖出现在别的男孩脖子上,他想问她,她是给每个熟悉的男孩子都送了围脖吗?望着姑娘渴望表扬的小脸,他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是木讷地说了声“谢谢”.

萨仁娜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

“千层网下过,网网还有鱼。”苏伦巴根唱着歌,白色的哈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图日乐默默听着父亲唱歌。那些歌他的耳朵早已都听出了茧子,但是在雪原之上,父亲的歌声带着阵阵回响,听着真是震撼。

冰面旁的空地上,张和宝已经到了,谁也说不上他是啥时候出发的,他年年第一个到,总是如此。苏伦巴根和张和宝对了一个眼神,算打招呼,他们俩之间,除了捕鱼,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私交。那场决定把头的比试,像一堵墙一样把两人的关系隔在了两端。湖边摆放着一张供桌,父子俩把载着渔网的马车拉到跟前,张和宝点燃年息香,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图日乐明白那是祭网,求这渔网让他们多捕大鱼,他跟着父亲也拜了拜。陆续来的捕鱼人也都一一点香祭网,然后端起张和宝准备的酒碗,一饮而尽。

“上冰!”张和宝大喝一声。

“上冰喽。”人群沸腾起来。张和宝走在前面,苏伦巴根与他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在后面跟着,其他人则跟在他俩后面。图日乐仔细观察着张和宝与父亲,发现他们看的位置都是相同的,摇头的位置也一致。张和宝一回头,和他的视线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