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他说。既然是“认养”,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说是“认购”,也许是母亲用错了词语吧。
“老人虽说和小孩没什么分别……但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看着他,说起了她与母亲交往的几件旧事。原来她每次上完课,母亲都会陪她走一段路,然后才在一个不得不分别的路口说再见。第一次课后,母亲就倒了几趟车,跟去了她工作的花卉市场(那盆叫白牡丹的多肉大约就是这次她送给母亲的吧)。到后来,有一阵,她们每天晚上会互道“晚安”.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跟他聊到母亲。他在心里推算了一下,母亲如此努力亲近她的这段时间,他应该正好是在里面。他心里涌上一股苦涩的滋味。
“有些事,她不方便跟您说……”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您父亲犯糊涂时,会打您母亲,不让她在家睡觉。她不想让您知道,也不想让邻居知道。有几个晚上,她穿着睡衣,在街边给我打电话,我只好带上身份证,赶过去陪她去住宾馆。”
他听着,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心里又诧异又难过。她没就此打住:“最近这一年,她尿床、尿裤子,您知道吗?”
去稻城前,他去看过父亲后,来看母亲。母亲坐在床沿上跟他说话,却一直不肯起身。他猜她可能尿裤子了,但在母亲面前,他必须装作不知道,母亲手脚还麻利,母亲好好的。母亲也坚称自己一个人“再好不过了”,她辞退了他给她请的阿姨,理由是“什么都往外说的”.她也不肯去看医生,她说:“我好好的,好好的看什么医生?”
“当然,也不能说只是阿姨需要我……”她低了头,说那年之所以一直在大凉山里转来转去,除了想找到那种极危植物,还有就是“先是一个月,后来是两个月、三个月,竟没人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连我爸我妈也没有”.她笑着,目光低垂。他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
他在冲古寺的那个下午,他也没再拨打母亲的电话,没再尝试联系父亲。整整一个下午。
房子里安静极了。卫生间的水管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把他吓得一激灵。在山里,半夜猫头鹰怪叫,他也不曾如此,想来是因为屋子里有铁。是的,铁。
他拿出装着那尊铁佛的纸袋,冲墙上的母亲抬了抬手。和陈老师道别的时候,他终究是没能把这尊铁佛拿出来送给她。
那个下午,他是走进了冲古寺的,也去过冒险家的小屋。但是后来,他想不起来在寺里的太多细节。那天傍晚,他回到山下的酒店,躺到酒店舒适、温暖的床上后,他才再次想起父亲和母亲来。想起来时,一股愧疚、悲伤的情绪涌上他心头。在这之前,他没能想起他们来。在这之前,他也没想到要报警。
留在他脑海里的关于那个下午、关于那座寺庙最清晰的记忆,就是阳光下那一块块的黄、一块块的白和一块块的红,一阵风吹过,它们像条河一样奔跑起来,那绚丽的色彩,被风的手涂抹得满世界都是。
临说再见时她提到了那件事:“一只鸟,半年?”
他点头:“一只鸟。”
“现在您还打麻雀吗?”
他摇头。谁说泽梁无禁?事后他才知道,此地全域都是禁猎区,连麻雀也不允许打的。为记住这半年,他出来后的这几年,有限的几件作品,都是熔掉箭镞后做的。
她说他母亲曾想请她吃饭,还说到时会叫上自己的儿子,问她介不介意。她跟他母亲开玩笑,说:“您要是想把儿子介绍给我的话,您老人家就不必请我吃饭了,让您的儿子请吧。”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现在您已经请过了。”
“对不起。”他对墙上的母亲说。
他拿着那个装着铁佛的纸袋,起身跟母亲道别。他打算下楼去快递点,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以母亲的名义,发个同城快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