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蘸着新鲜的山葵酱吃了两块金枪鱼刺身,跟母亲一样,她也是什么都没说,仿佛刚刚送进口中的不过是寻常食物。
傍晚他回到了父母空荡荡的家,给母亲上过香后,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墙上的母亲,他在心里对母亲说:“我去见过她了。”
房子里很安静。
母亲的后事办完后,他搬回来和父亲同住过几日。白天还好,父亲非常听话,也不怎么闹脾气,让他喝水,他便喝水;让他吃饭,他便吃饭。看电视时,他坐在沙发上,父亲像母亲生前那样,远远坐在餐桌边。父亲看电视,很少跟他说话,偶尔偷偷地瞟他一眼。有天傍晚,父亲站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怯怯地问道:“下班了呢,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他说的是“您”.他这才意识到,父亲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这几天他活在和一个陌生人相处的恐惧里。有个晚上,他起来小解,灯一开,发现父亲站在母亲的房门口哭泣,涕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过了没两天,他便把父亲再次送到城郊那家养老院去了。这一次,他没跟姐姐商量,只是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父亲又到那儿去了,如果她以后想看看父亲,可以直接去那儿。他第一次决定送父亲去那家养老院时,他是给姐姐打过一个很长的电话的,在电话里,他耐心地说话。他说,姐姐听。等他说完,姐姐在电话里抱怨道:“你妈比咱爸年轻十多岁吧?当年她要死要活的,那么爱,怎么现在就不能照顾了呢?”从他记事起,爷爷、奶奶、姐姐,可能还有父亲,他们都无条件地接纳了他,而生下他的母亲,在他们心里却是个罪人。他打断姐姐的话,说目前看来,不能。
第一次送父亲去养老院之前,他带父亲和母亲先去进行过一番考察。对母亲接下来的生活,他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请了一个小时工阿姨每天来做饭打扫,所以父亲和母亲似乎是很乐意地就接受了。毕竟,那时母亲也年事已高,照顾身形高大渐渐失智的父亲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而且,也有点危险了。
他们挑了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把父亲送了过去。
他开车,父亲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母亲坐在后座上,也很安静。他原本想让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起的,想想吧,一对结婚四十年的夫妻,马上就要分开了。可母亲似乎没这么想。自从那次父亲把买菜回来的母亲当作陌生人推出家门,导致母亲的肩胛骨受伤后,母亲好像就有些害怕父亲了。他不知那样的事发生过多少回,但他知道的,就那一回。那次是他带母亲去医院看的医生。父亲“没有暴力倾向,很好相处”——他跟养老院的人是这么说的。平日里,他会不定期去父母那儿看看,他看到的情况,没什么特别的,一对彻底堕入晚年的夫妻而已。父亲虽说不怎么认得家人了,有时候会因为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而有些焦躁,但大多数时候,父亲是安静的。父亲喜欢看动画片,母亲总是给父亲看同一部动画片——《黑猫警长》,还是他小时候看过的。有时候,父亲像是回到孩提时代,会把母亲认作自己的母亲,喊她“娘”,有时还会跟在她后面追着问:“娘、娘,淑玉呢?淑玉干啥去了?”他和母亲都装作没听到。他还假装不知道“淑玉”是谁。
这两次他给父亲定的都是单间。
印象中好像是同一间,不过他不确定。他不记得先前那间房的房号了。那家养老院的单间布置得都差不多,看上去都很温馨,都有独立的卫浴,都有一个向阳的全封闭小阳台,阳台上都有一把摇椅,摇椅边上都有一盆差不多大小的龟背竹。第一次入住时,负责照料父亲的护工小何说,这盆龟背竹将由她和父亲一起来照顾,房间的卫生也是,她将和父亲一起来做。“让他分担一些家务,对他的健康有好处。”小何说。小何的话让母亲有些难为情起来,母亲从未让父亲分担过家务。母亲低了头,一只手摸起另一只手的手背来,看上去有些不自在。这情形也有点像是要把自己的丈夫甩给另一个女人了,母亲大约也有些愧疚。他和母亲在父亲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后,便起身离开,把父亲一个人留在了那儿。
回城的路上,母亲一直看着窗外。他开着车,偶尔瞄一眼后视镜里的母亲。母亲看着窗外,神情轻松平静。以前,姥姥说母亲小时候特别爱哭。姥姥总是说:“你妈的眼泪呀,不值钱。”好在,不值钱的眼泪会早早流完。
母亲在墙上笑着看着他,这笑里也透着一点卑微。母亲在生下他后就开始了一场看不见对手的竞争,他做错了事,或是不肯好好吃饭,她对他的规训就是:“你要争口气啊。”或是:“要是让你爸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跟母亲说点什么。“是的,这姑娘……不错。”但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了解她,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只是默默地坐着,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
母亲是怎么断定他和她“再合适不过的”?
吃完饭,两个人要起身告别的时候,他想起来她手腕上的那块表,那是有一年他去京都看铁艺匠人成田理俊的展,路过东京时他买给母亲的礼物,就是一块和这一模一样的表——运动手表,可以打电话,可以测心率、心氧,到点也会提醒你该运动了。于是他说:“我母亲有记日记的习惯,我看她在您那里买了不少花花草草……”收拾母亲的遗物时,除了表,他还发现母亲的一些首饰也不见了。不过,他不觉得自己有权利问她这些事,他只能问问花草。
她的脸一下红起来。她把刚挂到肩上的背包取下来,又慢慢坐了下来。她看着他,说:“是的,阿姨认养了一些盆栽,我的工作室里有这一项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