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如梦(2)

这样的三口之家过了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阿嬷也从原来豆芽菜般瘦弱的样子长成了一位眉眼清秀的少女。从某一天开始,继父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异样,经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干活的背影。倘若她那时阅历再多些,也许会知晓,这让她如针扎般难受的目光中,掺杂了多少情欲的砂石。为了不被继父嫌弃,阿嬷只有多干活补贴家用,便学会了在布料上按照画好的样式裁剪衣服的简单手艺。

直到有一天夜里,阿嬷在熟睡时被一只大手捏醒,黑暗中,继父紧紧攥住她细弱的胳膊,浓烈的酒气钻进她的鼻子。阿嬷挣脱不了失去理智的继父,情急之下,摸起床边裁布样的剪刀,不管不顾地扎过去。记不清扎了多少下,只记得等她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继父时,对方早已没了气息。她大哭着跑出屋子,屋外已经聚满了人,包括她的姐姐。已经是少女的姐姐,躲在角落里,神情复杂。阿嬷透过糊住睫毛的血水,望见了姐姐充满仇恨和羞辱的脸。

人们既同情遭遇这样不堪之事的阿嬷,又可怜失去父亲的无辜姐姐,没有为难这姐妹俩,还帮她们一起料理了父亲的后事。

阿嬷觉得对不起姐姐,也舍不得似水市中唯一跟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家人,便极力讨好姐姐,每天看着姐姐的脸色做事情,甚至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虽然姐姐对阿嬷仍旧爱搭不理,讲话也恶狠狠的,可是,平时并不刻意刁难她,甚至有人欺负她时,还会维护她。

那日,阿嬷去湖边洗衣服,姐姐也跟去了,并且难得地愿意与她并排坐在一起,帮她用棒槌敲打厚重的粗布衣服,像别人家的姐妹一样,凑近她耳朵倾诉自己的小秘密。说有个少年曾为她去山里采野菊花,胳膊上的皮擦破一大片,还郑重其事地把花插在玻璃瓶子里,亲自送到她手上。那把野花早已经枯萎风干,仍旧在她向阳的窗边对着南风簌簌作响。她说少年是读过书的人,虽然现在只是个邮差,但以后会有大出息。还说再过几年,他若是还对她这样好,她便会嫁给他。

阿嬷看到姐姐在阳光下羞涩的笑容,心里也高兴起来,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姐姐和从前一样,跟她没了隔阂,正想讲几句熨帖的话让姐姐更高兴一些,却见姐姐神色突然变得哀伤。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姐姐推进了湖里。阿嬷在水里浮浮沉沉,听见姐姐的指责,说她毁掉了一切,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未来,只有她死了,才能解恨。阿嬷渐渐失去意识,当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湖里时,感觉有人跳了进来,把她推回了岸边。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刚刚还在大声咒骂她的姐姐,竟在湖水里慢慢下沉,她似乎听见姐姐最后的诅咒: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痛苦吧。阿嬷忘不了姐姐最后深深望向她的那一眼,得意而又悲伤。

阿嬷记住了姐姐那双泪水与湖水混成一团的眼睛,记了一辈子。

人们撑着小船在湖里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寻到姐姐的身影。都说姐姐顺着夙洺湖底深处的暗道去了大海,那是似水市人不曾到过的远方。

阿嬷被似水市的人看作是灾星,大家认为这孩子命太硬,家里的亲人几乎都因她而亡。没有人再敢接近她,唯恐也沾惹上不祥之事。

过了很久,阿嬷才晓得,姐姐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便是那位与她情投意合的采花少年。怀孕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少年,便横生了继父那桩事情,少年再也没来寻过姐姐。

后来的日子,阿嬷果然过得很痛苦,也瞬间明白了姐姐沉入水下时,眼神里深刻的含义——与其让她死去,不如活着经受那磨人的愧疚和所有人的非议。所以,姐姐在最后一刻,给了她生的机会,生不如死的机会。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阿嬷告诉我的。阿嬷总说她有罪,终有一天会遭遇灾难。

我知道,阿嬷至今对姐姐的死亡难以释怀。我好奇她是如何知晓姐姐怀孕的,自己又为何不嫁人。但是阿嬷经常讲着讲着便停下来,陷入深沉的思考中,脸色木然,不再说话,我再怎样摇她都不顶用。她独自生活在继父留下的两层小楼里,终生未嫁,没有朋友,没有丈夫,没有儿女。直到捡到我,她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生活才被打破。

那是个日色西沉的黄昏,已经年迈的阿嬷,扔下早已顺着水流漂远的衣服,不顾脚下散乱、湿滑的石子,抱起我躺着的竹篮,步履匆匆地往回赶。

回到她独住的两层小楼,阿嬷先用小半碗温水和了点米粉,填饱了我的肚子,又作了许多改变她生活的决定。比如要养一只刚下过崽的母羊放在后院里,羊奶当然要比米汤有营养;比如把楼下一层租出去换些租金,自己再去寻一份为人家洗衣的工作补贴家用;比如今后要大大方方地走到人群中,大大方方地与街坊邻居聊家常。更重要的是,她想告诉似水市的人,她有孩子了,是在姐姐曾经落水的湖边捡到的,是天赐给她的,为的是不让她孤苦一生。这说明一切都过去了,她不用继续赎罪了。

本已走向衰老的阿嬷重新打起了精神,浑身充满力量,细心为我张罗着一切。

她一度十分自卑,并因寂寞且被人排挤的生活养成了温顺隐忍的性情。有了我之后,她化身成护着鸡仔随时炸毛的母鸡,听不得任何人讲一句我的闲话。有人曾暗示说似水市收养的外来孩子都不怎么吉利,尤其是来路如此诡异不明的孩子,最好送出山外去。阿嬷一气之下,断了与那人的一切交往。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属于似水市的似水人。

我与阿嬷相依为命,彼此成为对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我跟着她去卖烤红薯,去帮别人洗衣服赚钱,日子一直紧巴巴的,直到我长大进入报社工作后,这种境况才好起来。阿嬷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只能每天扶着楼梯下一次阁楼,晒晒太阳,跟胖叔聊天。

胖叔原名叫于得水,就租住在我们的楼下,长得脸圆身子圆,脸和身子之间看不见脖子,像阿嬷蒸的白馒头,两只小而圆的眼睛镶在上面,如同黑纽扣般发光。大家都喊他胖叔,时间久了都快要忘记他本来的名字了。胖叔爱笑,跟谁讲话都乐呵呵的,一笑起来眉眼便消失在白馒头里。

从前,胖叔每天去夙洺湖岸收来新鲜的鱼,在街边现杀现卖。他卖鱼从不缺斤短两,心情好的时候称大鱼还会再送条小鱼。胖叔的妻子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气和面相,脸颊黑瘦干瘪,眼角微微往上吊,头发稀疏枯黄,看上去就是一副刻薄的模样。就算在给最小的儿子喂奶,她也会紧盯着胖叔卖鱼的秤,倘若有人讨价还价,便会怒气冲冲地出来斥责那人。每当这时,胖叔就拉下脸来,把不懂事的女人赶回屋子,回头再赔着笑脸说句抱歉的话,都是熟识的街坊邻居,来人也不介意。

自从胖叔租住了阿嬷的房子,我和阿嬷没少吃他送来的鱼,他当然从来不要钱。有时候是草绳绑的一两尾鲤鱼,阿嬷用酱油和山上采来的香草芽红烧了,去除土腥气,我吃掉大部分,阿嬷只吃鱼尾巴和鱼头;有时候是网眼兜子里手指粗的几条鲫鱼,阿嬷便会拿来摊在竹篾上晒干的蘑菇和豆腐炖汤,再把仔细挑走刺的鲫鱼肉夹到我碗里。

每逢雨季,环抱着似水市的山上会冒出许多蘑菇、竹笋和香草芽。尤其那香草芽,是似水市独有的好东西,炒菜时撒一把,可以让原本平淡无奇的菜产生令人惊艳的味道,许多人背着筐子去山上采来卖到山外去,维持家里一应开销。而雨季过后,山林里一切美好的食物都会消失,只剩下茂盛的树林,那时游客又会接踵而至,似水市人便以此继续维持着日渐富足的生活。

那些年,因为胖叔的慷慨,我和阿嬷在吃食上总算是没有很拮据。胖叔的妻子并不怎么高兴我们占他们家便宜,时常拿话挤对阿嬷,他们的两个大些的儿子也时常捣乱,故意把阿嬷养的鸡放跑或者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阿嬷为了养活我,通常对施以恩惠的胖叔一家忍气吞声,并不多计较,她辛苦采来的蘑菇和香草芽也总会给胖叔家一份。所以,十几年来,我们楼上楼下两家人相处得还算和平。

似水市不再下雨之后,胖叔的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好去讨了一份巡防的工作。天干物燥,谁都不知道哪里会起火,可缺水时的似水市不比从前,连必需的饮用水都要费劲从外面运来,哪里有多余的水来救火?

可以说,雨水是似水市的命脉,盛产各样丰饶物资的青山与夙洺湖,养活了大部分似水人。

所以,时隔十四年的这场雨,让似水市人欣喜若狂,以为又可以回到从前富足热闹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