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决堤,岸边的路渐渐垮塌,胖叔带我往回赶时,没有看见雨水里消失的路面,滑进了湖中。我实在拉不动他。在最后一刻,他奋力把我推到了岸边,我眼睁睁地看着胖叔灰黑的头顶悄无声息地没入水里。继而,水面上冒出一个大大的水泡,最后一切便归于平静,只剩下急切的雨打在湖面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回去后,迎接我的是那黑瘦女人的狠狠的巴掌。她使尽全身力气,用最肮脏的词汇大声咒骂着我。她的声音因极度愤怒变得愈加嘶哑。她扑到我身上用力掐我的胳膊,扯下我大把头发。看着她身后哭成一团的孩子们,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即使被她打死也是应该的。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此后,胖叔的妻子领着三个孩子每日到阿嬷住的阁楼上哭骂。我愧疚,却无法接受已经老得牙齿都要掉光的阿嬷同我经受一样的侮辱,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阿嬷。若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她则是我的命,她给了我活下去的生机。在我的亲生父母毫不怜惜地扔掉那个包裹着婴儿的竹篮时,我同他们之间的生命之索便已经彻底断开,永无再接续的可能。
胖叔的妻子闹腾得厉害,阿嬷只能隐忍地躺在那张旧床上,一言不发。我能瞧见她胸口急剧地起伏,似乎下一秒就会上不来气。她使劲攥住我的手,低声告诉我,这是她的罪,一切有阿嬷在呢。她告诉我,我是夙洺湖送给她最好的礼物,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灵魂。她还无数次神神秘秘地讲,所有被夙洺湖收走的灵魂,都是有罪之身。
在打砸了我们所有维持生计的物品之后,胖叔的妻子大概终于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又见我跟阿嬷始终唯唯诺诺地在忍受,暂时解了心口的浊气,便不再上楼骚扰阿嬷。
那日清晨,雨终于停了,缩在床上许久未曾下楼的阿嬷突然说要出去透透气。我背着她,沿着破旧的木头楼梯往下走,阿嬷身子很轻很轻,但是搂住我脖子的胳膊却十分有力。
阿嬷让我带她去距离夙洺湖最近的街边,远远地瞧了瞧重新变成海的湖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待看完了湖,回到我们那座看起来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小楼时,我们发现四周围了许多人。他们指着我们家大声怒骂,义愤填膺的样子。再一看,我们家门上悬挂着腐烂的动物尸体,地板上淌着流黄的鸡蛋,阿嬷攒了一辈子的丝绸布料也被人翻出来剪成了碎片——那是阿嬷准备给我出嫁时做被面和嫁服用的。
阿嬷看到那满地的碎布片,浑浊的眼睛里顿时添了异常凶狠的亮光,突然变得身手敏捷,推开围在门口的人群,大声呵斥着问是谁这样混账?但是没人理她。混乱中,有个人把她推倒在门外已经生锈的推车上。
阿嬷毫无声息地倒下了,后脑勺磕了碗口大的一个洞,暗红的血液像那几日的倾盆大雨一般喷涌而出。我拿手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最后干脆让她躺在我怀里。我把她的脑袋搭在胸口,看见阿嬷的头随着我的大口喘息不断起伏,看见我的衣襟迅速变得一片暗红。
弥留之际,阿嬷喃喃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我握住阿嬷的手,问她在说什么。她眼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彩,嘶哑着嗓子问,你是那个孩子吗?一定是姐姐让你来讨我命的!我觉得阿嬷开始神志不清了,便用力抱住她。她仍旧断断续续道,我只是把他约你见面的信撕碎扔进河里了……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有罪……
阿嬷走了。还未来得及到达医院,她就在半路上离我而去。
阿嬷这一生,所有的悲欢离合似乎都与夙洺湖有关,姐姐的死是这样,我的出现也是这样。她那几句话,我听得真切,却又不甚明白。
阿嬷曾经说过,这是她的宿命,也将是似水市所有人的宿命。
我抱着阿嬷枯柴一般轻飘飘的身体,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空虚,舍不得放下,又哭不出来。
阿嬷走了之后,似水市再也没有了任何我可留恋的人和事。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沿着隧道逃出了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我将小楼上的一切静静尘封,唯独带走了脖子上的那块石头。阿嬷曾说那是解开我身世的钥匙,也是极其灵验的护身符,要我一辈子不要丢掉它。我并不想知晓自己的身世,可是我听阿嬷的话。
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渐行渐远的青山,一道雷电冲进盆地里,我看见几簇火光在雨中摇曳狞笑。
雨渐渐停歇,天气又晴了,仿佛从来没有下过雨,路面干燥,尘土飞扬。想起那道可疑的雷光,我心中一动,想要证明什么,调转方向往回走,却发现,竟然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再往前走,天气渐阴,一堵陌生的山矗立在眼前,没有隧道,没有火光中的城市,只有细雨蒙蒙,青山远黛。这是一个平静温柔的雨夜。好像不曾有过似水市,不曾有过一个被它抛弃的姑娘。
我有了新的工作。人们问起我从哪里来,我说似水市,大家都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城市。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去山上采来野花插到玻璃瓶里的少年,站在长满芦苇的河边,嘴里咬了根长长的草芽,歪头望着水流过的方向温柔地笑。还是少女的阿嬷,躲在长满青苔的石头后面,用手小心拍打着咚咚乱跳的心,胸中弥漫了阵阵甜蜜和苦涩,长长的睫毛下眼神闪烁,面若桃花,恰似情窦初开的模样。河中有水,水中有影,一长一短两道影子被偶尔吹落的叶子打碎,散开,复又聚拢。一只隐约露出蓝色水纹棉布的竹篮,顺流而去,无声无息。
这一幕,似是隔了许久的时光,终于拼成的一幅模糊发黄的旧画,让人悟出点什么意思,又似乎什么意思都没有。梦醒后,我仍不知今夕是何年,何去何从。
唯有脖子上的那块石头,每逢雨季,会变得湿漉漉的,显出如水的波纹。它一直挂在我心口的位置,不高不低,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