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摸了摸老乔的脑袋,这当儿老刘感觉像抚慰自己的儿子。老刘说:“找到就好,你和她好好谈谈,别和孩子发脾气……”老刘还没有说完,老乔突然间站了起来。老乔站起来后晃了晃身子,差点摔倒。然后老乔摸他的裤兜,摸完两侧的裤兜后转身往沙发上瞅,老刘这才意识到老乔是在找他的手机。刚才老刘扶着老乔进来时老乔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机,老刘夺下来搁到了鞋柜上。
老刘给老乔拿来手机,老乔接过手机后眼见得两只手颤抖起来。老乔的手机摔过几次,屏幕上的裂纹看起来像掉光叶子的树枝,亮起来后裂纹更加明显了。老乔一只手握着手机,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往上点。尽管食指在抖,手机也在抖,老乔还是把该点的地方都点到了。手机唱起了歌,老乔咬牙切齿地把它递给老刘。老乔说:“我要打断她的腿,我要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
老刘接过老乔的手机,望着手机屏幕依然一头雾水。老刘年轻时候就喜欢唱歌,是电机厂的文艺骨干,现在他听出来《在他乡》的旋律,是“水木年华”的主打歌曲之一。再看手机屏幕,老乔显然是点进了一个女孩子的直播间,那个长发飘飘、穿着短袄短裙的女孩正在跳钢管舞。女孩单手握着钢管,一条腿勾在钢管上,正在做空中旋转的动作,有嫦娥奔月的气势。
老刘说:“老乔你什么意思?”其实老刘说话时已经想到了,屏幕上正在直播钢管舞的女孩恐怕是娜娜。但吊在钢管上的女孩转得太快了,手机下方还滚动着弹窗字幕,还不断有人送礼物,老刘的眼睛有些花,他无法确认女孩就是娜娜。
“臭不要脸,我要打断她的腿!”老乔说,一把将手机夺回去,并且关掉了。
“老乔,你是说娜娜现在做直播?”老刘又问。
“臭不要脸,她穿得太少了,她在勾引男人!”老乔把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挥了挥,看样子他想摔掉手机,但他不舍得下手。“我要打断她的腿!”老乔又叫嚷。
“老乔你看开点,现在好多有才艺的女孩都在做直播,工作本来就不好找。”老刘安慰老乔。老刘想,老乔说他找到了娜娜,原来是在网上找到的,有点小题大做了。
“那她也不能卖弄风骚,她穿得太少了,她在勾引男人,你不知道她和那些臭不要脸的男人说什么,我千辛万苦培养她学跳舞不是为了让她做这种下贱的表演!”
老乔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又颤抖起来,另一只手也在抖,主要是手指一直在抖。前几次喝酒时老刘就发现老乔的手指一直喜欢抖,这分明预示着某种病灶,老刘劝老乔做一次体检,老乔哪会听他的。
“从小到大为培养她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给她买最好的衣服,我每个礼拜都带她去饭店,她喜欢唱歌我就给她报声乐培训班,她喜欢跳舞我给她报舞蹈培训班,我还给她买了一台钢琴,两万块钱呢,那时候的两万块钱你说多不多?我的心快为她操碎了,上初二时有两个小混混欺负她,我拎着板砖追出去五百多米,我他娘摔倒了你知道不,我他娘摔了个狗吃屎。她的良心让狗吃了,她七个多月不和我联系,她也不想想我过的什么日子,有一次我喝多了,在马路上躺了一夜,我他娘差点儿让汽车轧死,我他娘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他娘这就叫自作自受,自讨苦吃,我他娘活该……”老乔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来,那样子不像是讲给老刘听,更像是自言自语。
在老乔的讲述中,老刘难免想到那个叫白莲花的女人。许多年过去了,白莲花的一颦一笑在他心里还是那样真切。当初白莲花可是电机厂的厂花,如果不是白莲花怀上了厂长公子的孩子,如果不是白莲花被厂长的公子寒了心,她怎么可能嫁给老乔呢?可惜白莲花和老乔只过了三年,两人离婚时老乔非要把别人的孩子留下来,他还以为只要留住孩子,白莲花就会回来和他团聚呢。老乔简直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老乔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老刘递给他水杯他都顾不上喝。他的嘴角挂着白沫,喷吐着臭烘烘的酒气。老刘暗自感叹,老乔终于找到了他的女儿,却是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网络上。老乔又喝多了,他大半夜赶过来就是为了和他诉苦的。这么多年来,老乔把心思都放在了女儿身上,除了老刘,他恐怕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但老刘想错了。老乔讲着讲着突然间停了下来,老乔咕咚咕咚地把那杯水干掉了。老乔撂下水杯,再次用恶狠狠的语气说:“我要打断她的腿,我要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老刘没把老乔这句话当回事,他已经听腻了。但老乔接下的话让老刘大吃一惊,老乔说:“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就住在电机厂宿舍。”
其实老刘他们的小区并不叫电机厂宿舍,老刘他们的小区叫“水木年华”.老刘顾不上纠正老乔,忙问:“你是说娜娜在这边租了房子做直播?”老乔说:“老周说他在小区见过她。”老乔说的老周是老乔和老刘的工友,老乔在马路上遇到了老周,没想到获取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这样,事情就有点荒唐了。老刘向老乔提出了质疑,连他老刘都五六年没有见过娜娜了,老周怎么可能把娜娜认出来。但老乔不管这些,都后半夜一点多钟了,老乔要让老刘陪着他在小区里找娜娜,“找到她我要打断她的腿,把她的两条腿都打断!”
老刘只好给老乔找了件衣服,陪他下了楼。老刘觉得老乔已然患了某种精神方面的疾病,简直是不可救药了。就算娜娜住在小区,就算她正在做直播,半夜三更的怎么去找?
小区总共盖了五十多栋楼,老刘他们住的是低层,后边是十几层的小高层,最后边是几幢三十多层的高楼。老刘只好陪着老乔找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问题在于老乔和老刘打不开楼门,他们也不可能像无人机或者夜莺一样飞起来,不可能像夜猫子一样爬到窗户上,就算飞起来或都爬上去还有窗帘的阻隔,窥探不到屋里的情景的。
但老乔就是要找。老乔指着一处亮着的窗口说:“那个臭不要脸的就在这栋楼上。”老乔往楼门前走,快到楼门前时停下来跺一下脚,又往楼上看,“找到她我要打断她的腿!”说完停一停,又往前走。老乔又指着另一个亮着的窗口说:“那个臭不要脸的在这栋楼上!”然后又故伎重演,老刘觉得老乔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就这样,老乔和老刘像夜游神一样在小区游荡,一直走到了小区后边一幢三十多层的高楼下边。这幢高楼前面有个小广场,小广场中间有个水池子,西边也长着一棵大柳树。这棵柳树树干比水桶还要粗,枝繁叶茂,暗淡的月光下像从天空投射下的一个巨大的阴影。老乔和老刘当初住的平房就在这边,夏天他们时常端着碗聚在柳树下吃饭,有时撂下碗还会打几把扑克。此时老刘想起来,老乔曾经用这棵柳树的枝条给娜娜编过帽子。老乔编好柳条帽后还要插一圈鸡冠花,娜娜戴上以后像一个骄傲的公主。
“我他娘要撒一泡尿!”老乔突然间说,老刘把目光从那片巨大的阴影里抽了回来,老乔大步向柳树走了过去。老刘不清楚老乔是真的有了尿意,还是看到这棵老柳树后催生的。面前这幢高楼有五户人家还亮着灯,老刘后仰着脑袋往上看,一时间感觉心慌气短,夜晚三十多层的高楼给他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高楼像从天而降的幕布,落在上边的那几处灯光太孤单了,像被谁抛弃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