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醒来的时候,副总的发言还没有结束。今天再晚也是早,明天再早也是晚,大家要少说多做,不说也做,大干快上,……表弟听得头脑昏胀,却再也睡不着。副总没完没了的话犹如苍蝇袭扰着他脆薄的梦境,他心中慌乱,努力回忆梦境的一切,终于截止于老僧爽朗的笑,笑声大方敞亮,犹如刺眼的阳光滚滚而来——他终于发出像老僧那样自在洪朗的笑声。
意料之中的羞辱仿佛漫长的险境缓缓展开,炙灼着表弟残存的自尊。他的面皮僵硬起来,嘴角的苦涩渗进他的身体。他以为这些年,辗转许多公司,早已习惯了辱骂,可以像入定的老僧一样岿然不动。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当尖锐、洪亮的辱骂像手术刀一样划破他自以为结成厚茧的面皮时,他仍是孩子,孱弱、渺小、胆怯、羞涩、敏感的孩子,半片残破的声腔就可以将他击碎。
表弟开始在综合部写材料。因为姨父的面子,他并没有被开除。公司高层的说法是,他是可造之才,如果不及时扳过来,就废掉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初衷,他们将他流放到综合部。综合部有“公司绞肉机”之称,没有人愿意去那儿。没有钱,没有项目,没有权力,只剩名目繁多的讲话、致辞、汇报、方案,犹如稠密的雪花飘下来,无休无止。一个月前,项目部一个研究生调去综合部写材料,半个月后研究生辞职了。照说,公司对材料要求从来不高,可新任董事长靠耍笔杆子起家,对此格外重视,综合部自然就忙。综合部没有时间的概念,它的时间是以材料为计算单位的,一个材料通过了,有人说,终于过年了,匆匆歇息一晚,又马不停蹄接手下一个材料。其他部门的同事谈到综合部,除了摇头就是沉默,谁要是碰到综合部的人,总会同情地一笑,然后转过身跟同伴说,你看看,这熬夜熬的,人不人,鬼不鬼!
我的姨父,写了一辈子材料的小公务员,写成了一个沉默佝偻、抠抠搜搜的小老头。唯有讲话的时候,一字一句,气势充沛,下面,我讲三点意见!没有人理会他这一套,有人哼哼哈哈敷衍了事,有人默默走开,表弟不敢。姨父调整心绪,沉默一会儿,开始讲话,坐好!他命令表弟,给我坐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没人看得起你!表弟只好恭敬地坐在他的对面,抻直腰杆,双腿平放,两只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目光虔诚地看着姨父,聆听他如藤蔓般漫长的讲话,第一,要高度重视自己的身体……
自进这家公司,表弟就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很少回到家里。回家干什么呢?听姨父的训斥?一是二是三是四是,又是几点意见——自找不痛快?但因为写材料,他要回去。写材料不像搞卫生,有固定套路,写材料需要动脑筋,这就严重干扰他睡觉。表弟是回来讨诀窍的。我反复跟你讲过很多次,跟唱歌一样,讲的这几点,猪猡都记牢了!第一个事情,你要注意在公司里面保持好的形象,要主动跟别人打招呼……姨父开始敞开说,一字一顿,沉郁顿挫,痛心疾首,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这是他退休以后,最酣畅淋漓的一次说话,标题对仗,层次分明,他在嘴上完成了一篇高标准的讲话稿。或许为了请教,或许是睡功又进了一步,表弟表现出年轻人不可思议的耐心——在三个多小时的说教中,表弟拎着胆子仓促地进入了一次梦境——面对父亲,他之前从未做到。如同浸没在深沉的阴影里,表弟沦陷在杂草热情、野性、疯狂的生长中。它们长得像藁本,叶子却呈现出冬葵一样不规则的五边形,像婴孩的手探出来,闪烁着高谈阔论般的点点反光,背面却是绯红色的,发出令人昏聩的单调而冗长的嗡嗡哀叹。那些杂草疯狂地繁殖,将他像粽子般包裹起来。绯红的叶背宛如波浪燃烧。他的身形伴随着剧烈颤抖开始枯萎。唯独不见老僧,像身处另一个梦境。你听到没有!很快,姨父的一声暴喝犹如晴天霹雳将他震了出来。知子莫若父,姨父知道,他不成器的儿子爱出神,打小就是。表弟挂上他招牌似的微笑,有些谄媚,像举起一块盾牌。我在听,表弟说。
但姨父在漫长训诫的结尾终于漏了一句真经:你一定要注意收集以前的材料,尤其是近几年的。表弟牢记心上。材料是工作运转的承载,许多工作,不过往年惯例,程序内容并无创新,照抄即可。靠着这个“诀窍”,表弟在综合部找回了一度丢失的睡眠。往往是,表弟打开电脑,敲上几行字,两只手放在键盘上,宛如雕塑一动不动——开始睡觉——看起来像是沉思。表弟生性孤僻,极少跟同事往来,倒也无人打扰。临到交稿,就找出之前的稿子,改掉几个名字,更新日期,也应付了几回。但这种把戏很快不管用了。董事长年纪尚轻,颇有干劲,一心想着在材料上,尤其是汇报材料上推陈出新,那些老旧的套路和说辞行不通。表弟的材料第一次被打回时,他并不在意,认为不过是领导耍威风,改了几处表述不当的措辞,交上去。很快,材料又被打回。综合部部长是个跟他差不多的年轻人,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发出瓷釉般的光泽,抹了啫喱水的头发像造型奇特的头盔,飘荡着浓郁的古龙水香味,说话奶声奶气,有点娘娘腔。这会儿,他的那张脸涨得通红,扯着公鸭嗓子嚷,这写的啥玩意儿?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但凡用心一丁点也不至于这样,你怎么回事!不要害我好吗?!表弟不说话,低下头,脸烫得很。显然,此刻不适宜睡觉,他也睡不着——材料还得写。年轻部长的辱骂就像五指山压在表弟的身上,表弟无法反抗。对不……表弟嚅嗫着。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担得起这个责吗!年轻部长将材料抽在他的脸上,眼睛愤怒地盯着他。众人的眼神就像成千上万支箭镞激射而来,表弟不安地向旁边躲,周边并无遮挡,他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褪了毛的猪崽被年轻部长拎在手上。他的嘴里涌出一股泥沙般的涩味。因为不知如何是好,表弟点点头,发出意义不明的嗯啊声。你嗯什么!要去做、要去改啊!比猪还蠢!要我一点一滴教你!下一次,你自己送给老总!年轻部长继续将材料狠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和头顶上。表弟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不知道的是,关于将材料雕出花样这件事,光是认真没有用,得动脑筋——而眼前那个被称作部长的年轻人,一篇材料都没有写过。
表弟开始修改材料。老总当然不可能在办公室等他,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往老总办公室跑,就像一个腹泻患者不停地跑厕所。运气好,老总会大手一挥“教”两句,标题写漂亮点!诸如此类,将表弟扔进苦闷的沉思里。怎么拟标题?怎么漂亮?他将网上的材料翻遍,往年的材料也翻遍,找不到路,脑袋愈发昏沉,眼前一片昏黑。滔天江水像一件件湿毛毯紧裹着他,成群的鲤鱼在水下游得欢快,表弟又冷又饿,拼死扑腾出江面。哪有鲤鱼?它们有鱼的身体,却长着鸟的肉翅,翅膀不大,像两团小小的蒲扇,上面布满了青色的斑纹,有一种冷冽的古典美。它们的脑袋仿佛受到惊吓变得惨白,短而尖的红色鸟嘴在跃出水面的一刻发出鸾鸟般的叫声。表弟随江水沉浮,一条硕大的鱼鸟游到他的身边。“你来了,好久不见。”“我们,见过吗?”“我是你的。”“曾经?”“一直都是。”那只鱼鸟将他轻轻驮起,展开青蓝色的翅膀翱翔起来,清澈的气流犹如柳条拂过他的耳垂。他的身边,成千上万只鱼鸟浪潮般飞舞,姿态曼妙而热烈。鱼鸟越飞越高,更多的鸟群在他的身边翔舞。有一只像猫头鹰的鸟从他的侧身掠过,发出鹿鸣般优美的声音,它长着三只眼睛,红色的耳朵宛如美妙的珊瑚在空中摇曳。两只野鸭从它的身旁掠过,一只还是两只?表弟分不清楚。两只鸟就像恩爱的夫妻连在一起,每一只野鸭身上只长了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展舞着一双翅膀,像漂亮的贴面舞。不远处,无数的鹞鹰蹿上来,两只如同人手一样的爪子,灵活地捕捉江水里翻腾的鱼,那鱼身与普通的鱼一般无二,仔细一看,却长着人的面孔,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发出鸳鸯一样短促而清澈的声音。江边站着几只白鹭,它们摇晃着镜子般的小脸,不时飞到半空,三只脚机敏地抓出鲜鱼,水花四溅。更远处,有天马上下巡游,它们的神情就像士兵一样威武肃穆,洁白宽广的翅膀宛如垂天之云,卷起疾风。鱼鸟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跃入云层的那一刻,表弟强烈感到:梦中之物就在云层之上,超脱世俗,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