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快步走来,打破了这份黑色的死寂,她拉住秋千的绳子,将我抱在怀里:“佩德,你快要吓死妈妈了,妈妈到处找都找不到你。”
温暖的怀抱捂得我那被海风吹得冰冷的脸在发烫,一股热流从心窝直往上蹿,酸涩热辣地化作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滴落渗入母亲的衣服里。母亲拍拍我的背:“妈妈在这呢,佩德别哭,我们不怕,你想成为游泳运动员,妈妈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你的。”
长大以后再回过头去细想,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会产生如此浓烈的自杀情绪,但深知没有母亲过来抱住我的话,我应该只会以小小的身形坠入海底的月色中,是那么的轻而又那么的沉。
三、
林焕娣从不说假话,几天后她便给我报名了一个游泳班,还花了几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车,每天接送我在学校、游泳馆与家之间往返。
每次我坐在车里都想跟她声感谢,可话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来,最后只能以在泳池里加倍的练习来报答她的付出。她坐在观众席上,可以看到我的泳姿,可以看到我游进了电视屏幕里,可却一辈子都没能听到我的一句“谢谢”。
更残酷的是,我越长大,身体就变得越笨重,距离能够获奖、登上颁奖台的秒数也就越远。我从大海里跃入游泳池,又被现实从泳池拉回到了岸上。我发现我这条所谓的“小美人鱼”,只不过是渔民随口封的花名而已,我也并不是真正的海的孩子,仅仅是我母亲的女儿而已。
每次训练结束回到家中,父亲都会在饭桌上喝酒抽烟,母亲为此一次次地跟他激烈争吵,却换不来一丝的变化。呛鼻的烟味与酒气刺入我的鼻腔,我一次次地暗示自己人类在岸上生活是可以自在呼吸,不会因此就搁浅的。
可暗示无法解救真实的生活,也无法拯救我。退队回到家吃的第一顿饭,饭桌上只有咀嚼饭菜的沉默。良久,李国明用被烟熏得蜡黄的手指,捏起一片白灼鱿鱼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地搅动,嘴角带着一抹得意的笑:“我就说渔民的后代当不了游泳运动员,你偏不信邪,现在好了,孩子书也读不好,游泳也没泳出一个成绩来。”
林焕娣夹了鸡腿放到我的碗里:“佩德刚回到家,能不能不聊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吃饭。”
“什么叫有的没的?”李国明摔下筷子,“为了让她学游泳,让你再生个儿子,你还不乐意,说会耽误她的训练,那你告诉我,她训练出一个什么来?”
“我生不生二胎,是我的选择,跟女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混为一谈。”
“呵,敢情又是我的不对了是吗?你们两母女一点错都没有,错在命里只能开二手车,永远都开不了法拉利。”
“李国明,佩德她才十九岁,这只是她人生的开始,你自己看看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怎么就好像她已经过完一辈子似的呢?”林焕娣说话时气有些喘,她一只手扶住桌子,另一只手按着心脏。
“我说得有错吗……”李国明的话音还没落下,林焕娣忽然就往后一倒,身体擦过椅背,跌落到地上。
“妈妈!”我在慌乱中的惊叫,没想到竟然成了最后一次掠过母亲耳朵的呼喊。
母亲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急救,出殡入葬的整个过程在我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我无法接受这些无常忽然降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期间每次想起母亲,剩下的只有“急性心肌梗死亡”这个抽象的医学名词,以及她再也无法睁开双眼、永远带着苦痛的遗容。
葬礼过后没多久,李国明娶了一个仅比我大几岁,从外省过来这里打工的女孩。我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认识,何时确定关系的,也不知道他们彼时确定的又是何种关系,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已然都成为了事实。
他们领完证去餐厅庆祝的那个晚上,我独自沿着公路走了将近两公里,来到斜下沙滩。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四周只有岸边的路灯与远处渔火,给夜色带来丝微流动的波光,声音都被波光削掉了,只留下海风与海浪的声音。
我脱下衣服,赤裸着身体走入大海中,初秋的水温将我冷冻了起来,我希望自己能如同一块冰块似的下坠。可当我的四肢遇到了水,便条件反射不由地开始划动,滚动的血液抵抗着每次涌过来的冰冷海水,我无法如同想象那般沉下去,只能一直游,游到精疲力尽为止。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海平线爬起,她银白色的手很长,轻柔地抚摸着海面,伸向被海水包围的我。水波让她的手长满了皱纹,让我想到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我感觉胸腔一阵滚烫,往上游到了海面,大喊了一声“妈妈”。
追随着那片月光,我赤足而行,带上一身湿淋淋的咸腥海水走回到自己的房间,踏入浴室里洗了一个热水澡。“她才十九岁”这句话,随着水汽漫入我的眼睛,憋在心底已久的眼泪与花洒一起滴落,流进了下水道。我知道它们会一路奔流,在白天的热气下蒸发,失重似的飞向天空,而又在云朵抖了抖后,重新落入大海的怀抱。
这一次躺在床上,我感觉自己终于有了天亮以后,能够睁眼爬起来继续生活的力气。
“谢谢你,妈妈。”
梦里,我坐在渔排的秋千上,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月亮默念道,这是我与月亮之间公开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