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下身,左眼闭着,右眼先探路。洞口里有光,没有人影晃动,没有声音。第一次敲门,正常力度连敲两下,等待,没有回应。他心急了,本该敲第二次的,这也是安全措施。或许是那些乳白色灰尘铺满鹅卵石走道和空荡的电梯给他的感觉,这是一间闲置已久的房。这样的房虽然安全,但往往收获很少。不必敲第二次了。
干这行一年多,他还没被逮住过。幸运必然是有,但他以为正是他向来偷一半留一半的优良职业操守,让他得以保全,只要一摆尾,便能逃出法网。偷了一年多,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小门小户对钱财损失通常是自认倒霉,不想惊动警察。口头念几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就作罢。他见过,妈就是这样念的。念完,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小偷小摸对一户人家造成的伤害微不足道。他不以为意,用着偷来的仨瓜俩枣过得也算舒坦。妈送他上学,他不想上,故意不学,一直垫底。妈不知道他是从那不知名姓的小偷身上看到了捷径。高一没念完,他要出去打工,他知道妈左右不了他,就像妈左右不了爸,左右不了那小偷一样。是无可奈何,他想,这也是某种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铁丝从口袋里取出,瞄准锁孔,探了进去。轻而易举。每次打开一扇门,像开盲盒,一眼望去室内装修,心里有个大概。由于有了预设,下手时也分了轻重。淡黄色瓷砖抹到墙体腰部,地面铺的是大理石。进了屋,不能再装作是志愿者,于是蹑手蹑脚,身体前进的同时也始终保持半个身位微微向后,以备家中有人,及时逃走。再往里走,两侧是客厅和厨房,正对的一条过道连接着三个房间。根据经验,值钱的东西一般都藏在卧室。在此之前,他需要快速检查一遍所有的房间,厨房也不例外。打开冰箱,拿出其中的一瓶矿泉水,水很凉,八月的天,喝一口,活过来了。除了水,冰箱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根黄瓜已是橡皮泥的手感,没有随手扔掉,他关上了冰箱门。他有时在想,自己也许并不是为了偷窃而偷窃,生存依靠哪种方式不行呢?他似乎只是喜欢在小偷小摸里不动声色地吃掉饵料,然后像一道短促的闪电从水里消失。
进了过道,从左向右半包围式检查。先是左手边的房间,是间次卧,一张单人床,床板上只有床垫,一张学习桌上空空如也,连衣橱也是空的,似乎是为了日后孩子长大而准备的房间。退出去,轮到中间,是个卫生间,地面是干的,洗手台的镜子上留着干掉的斑驳的水迹,他通过那镜子看了看自己,鼻尖上蹭了乳白色的灰,不知是什么时候蹭上的,似乎这灰无处不在。下水道里有没清理的头发,发丝缠绕,看不出头发的长度,但应该是女人的。墙上固定的架柜有一颗螺丝已经松了,两个漱口杯,只有其中一个有牙刷,刷头分了叉。是离异家庭吗?他突然回想到那间空荡的次卧,想起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又摸了摸鼻尖,灰没有了。洗衣机、热水器、浴霸,各安其位,像是长久没有用过;他这样想,为了劝慰自己这是一个安全的房子。退出去,轮到最后一个房间。
早晨,他跟妈去了个电话。在地铁上,被四面的人挤着,他见有人用蓝牙耳机打电话,称呼赵总,说的是生意上的事。他也想打,打电话只是个形式,异地他乡,困在廉租房两年,再没个牵挂的人他自己都觉出几分可怜。趁有人下车的空,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用肩膀和脖子夹着,开始说话。他说妈,我这就要去见客户,二十万的生意,指定能成。他留意四面人的表情,已经有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偷偷瞥向他了。他当然没提那件事——廉租房暂时成了过去,他找到了新住所。城里的小河游倦了,他也想去郊外的小溪游上一回。那座像古堡一样的豪宅里有陈旧的霉味,青苔长满千疮百孔的墙壁。皮沙发是好的,他很喜欢这组墨绿色的皮沙发,他把青苔和尘土擦净后就睡在上面。这里似乎早被遗忘,一开始他也曾担心房屋的主人会不会回来,两天过去,无人问津,他的担心消减了大半。墙上只剩一幅杂糅各种色彩的油画,窟窿成片的天花板,茶几下生长着的小小丛林,所有一切,都在腐朽。没水没电,没有食物,他只有晚上住在这里,白天,他就游回城里的小河。他说了再见,结束了通话。有人在看他吗?即便没有看,也一定听见了他的话吧,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电话根本没有拨通,哪有什么声音呢?到了下一站,他将手机收回裤兜,也跟着下了车。
他扭动把手,推开了房门。向阳面,阳光几乎把整个房间的地面铺满。他顺着光路看见空气中飘飞着的细小灰尘,顺着灰尘的凌乱曲线看见依然只有床垫的双人床。他早该发现的,这个房间的气味跟其他房间有所不同,似乎也有一种霉味,有一种腐朽刚刚开始的气味,像淡淡的酸奶,像梅子。
一个通常用来装鸡蛋的竹篮,放在床头柜,上面盖着一层方格子花布。他不以为意,首要目标是衣橱和抽屉。衣橱是空的,抽屉里有几盒上了年份的磁带,邓丽君的歌,妈喜欢听。他用手在抽屉里一点一点摸索,怕遗漏夹层。总不能一无所获吧?贼不走空,多少该带点什么走。似乎,这次开到了盲盒里的“雷款”。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阳光把脸晒得很热,打开窗,一阵风涌进来,双颊收紧了些。等他回过身,准备结束这场失败的行动时,他终于发现了。竹篮上的花布被刚才的风吹起一个角,里面的东西若隐若现。障眼法?珍贵的东西有时会故意放在显眼或者破旧的器具里。他走过去,掀起了花布。
妈跟他说过一件事。有一天傍晚,妈回家,恰好撞上一个正在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小偷,十六七岁吧,跟当时的他年纪差不多。小偷沉浸于探索宝藏,没留意到妈已经手握扫帚站到了身后。妈说,那小偷被吓到,但没逃走,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对着她的脖子,妈也没有逃。给钱还是给命?那小偷问。妈说,给命。那是他离家前的晚上,妈跟他说的。说完后,他就回房间睡了。那晚,客厅里的灯亮了很久,但他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