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饵洄游(3)

那条悠长的走廊原本可能是玄关,青苔和野草肆无忌惮地生长。他不太喜欢这条走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清理这些青苔和野草。昨晚,他在睡梦中听到什么声响,像吐泡泡,像把水从气管灌进肺部时胸腔快速胀动,又像哭声。他已经醒来了,从沙发上坐起身,那声音似乎更明显。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或许是有闯入者,侵犯了他的领地。他拿不出领主的威严,装也装不出来,只是贴紧墙壁走,顺着声音的方向缓缓靠近。他想起妈,妈在晚上打呼,发出像气泡一样的声音。他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盗墓小说,听那声音一瞬间汗毛耸立。他起夜上厕所,扒着门缝把屋里的情景都看到了。那是妈和爸睡觉,妈被压在身下,想哭哭不得的声音。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像自己消解了赃物。他在那晚偷走了爸和妈的秘密。在他眼里,爸就像是要在那场短暂的撞击中夺走妈的性命。妈从不跟他讲跟他爸的这些事,大人们不会讲,但并不妨碍孩子去探索。初二的夏天,他怀抱着凉被睡了一整个下午,爸和妈都不在家,没有人打扰。同时,也没有人知道那个下午他在内裤上吐出了什么东西。就这样,他开始一次次用身体偷走精神,他有时萎靡不振,妈以为他学习用功,可成绩总不见好,又担心孩子怕不是脑子不灵光?妈想起他四岁的时候,带他去夜市逛,他要脖子上挂妈的小手包,眼看要哭出来,妈只得同意,把手包套上他的脖子。走一段路,等妈再回头,他脖子上的手包就已经不见了。妈急得拍他的后背,问怎么不说话,他也不哭,就盯着妈的脸看。右脸上一个绿豆大的痦子,妈一着急就习惯摸那痦子,越摸越大,上次见已经有玻璃弹珠那么大。他忽然意识到,当时偷手包的贼和现在的他一样,总挑软弱处下手。不知道自他走后,家里再遭没遭过贼?

他在玄关的一处长满青苔的柜子上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鱼缸,鱼缸里长满了厚厚的浮藻,不知道是不是这翠绿的浮藻吃掉了鱼。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树枝或许是从穹顶掉进来的。两层楼高的穹顶,一片五光十色的玻璃之内,透出一虎口大小的破洞。他用手量的,实际上那洞要大得多。树枝搅动浮藻,他在绿色的脉络里见到里面一条死掉的金鱼。草金,便宜的品种。妈也养过,鱼是有一年灯会他从小摊捞来的。妈说花了钱,鱼活得久才不亏。鱼也算争气,没有过滤和冲氧,在爸的酒坛子里养了一年多。有一天他发现养鱼的酒坛子空了,问妈,鱼呢?妈说鱼都死了,又问怎么死的,妈说就那么死了,几条鱼谁知道怎么死的?他又问死掉的鱼在哪儿,妈说扔了,他就去翻垃圾桶,妈说扔进厕所冲走了。他认定,那几条草金是被妈杀死的。杀鱼凶手的妈丝毫没有什么负罪感,生活与原来并无二致。没几天他也不再想那鱼,它们一条条长得差不多,游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缸里?这曾经的豪宅,怎么会养一条草金?它不属于这里。他用树枝企图将那条死鱼从繁密的绿藻里剥离出来,树枝被绿藻缠绕,越缠越紧,他只好将手伸进了鱼缸。柔软细腻的藻像在轻吻他的右手,他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轻轻地笑,小声地笑。夜太静了,稍微大一点声,他都有可能被发现。他沉浸在这柔软狂热的亲吻里。绿藻具有极强的吸附力,他忽然意识到,绿藻把他的手当成了食物。这个贪婪的生命体也想在这静谧的夜里窃取一些什么,他立刻挣脱了那亲吻。他有些后怕,再晚一些,恐怕他只能将整个鱼缸砸碎才得以逃走。

就这样,那条鱼还留在缸里。

花布拿掉后,被他攥在手里,本来是打算扔到床上或是地上,无论什么地方。现在他攥着,反而抑制住一阵突如其来剧烈的恶心。他看见了,花布之下,竹篮之内,还有一团蓝色的布,皱皱地叠在一起。后来他才发现,那布是从第一个卧室里的窗帘剪下来的。一定是剪下来的,粗糙的刀法,花布的边角冒着潦草的丝线。那把剪子除了剪下窗帘,也许还有别的用处。所以,他才没有在房间里找到。那把剪子应该是带血的,鲜红的血,从柔软的脐带上顺着滴下来。他仿佛看见一个女人揣着那把带血的剪子仓皇逃走的身影。就从他进来的那扇门,追回去,也许还能发现滴落在白色灰尘上的血迹。他本该听见哭声的,哭声呢?他终于鼓足勇气从房间蛛丝马迹的追索中收回目光。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如果不是因为他好奇过盛,不是因为他拿掉花布后看见竹篮里那团本该哇哇啼哭的肉球,这个房间在他的记忆里不会留存太久。他会回到他的那座破旧宫殿,睡在一张散着青苔腥气的沙发上,每天混入地铁和人群,随机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迟早会失手,被抓住,他想过,并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

昨天晚上,他将右手从那架长满黑洞一般浮藻的鱼缸里挣脱后,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他当然想起了童年时妈在酒坛里养的那几条金鱼。鱼被妈扔进马桶里冲走了,第二天,酒坛出现在阳台,第三天也是,它晒足了四天的太阳。第五天,酒坛里灌了酒。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妈为了挽留爸而做出的改变,实际上,爸在那几天的确每晚都会回家。爸和妈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他再没听到过妈发出像吐泡泡一样的声音。爸和妈只是睡在一张床上,像那几条金鱼生活在一个酒坛里那样,别无选择。爸在家睡了三个晚上,酒坛里的酒还有一大半,但他再没有回来喝过。爸偷走了房产证。他听到妈使用了“偷”这个字眼,他很震惊,仿佛爸和偷是如同两个星球的存在。有一天,两个星球相撞了。他知道了真相。实际上,无论妈怎么藏那房产证,无论爸是不是装模作样地跟妈同睡一张床,这座房子迟早都会被偷走。可怎么能用偷呢?房产证上是爸的名,是婚前财产。是妈偷了爸的房产证。妈搬走了生活必需品,他虽然也偷生活必需品,但他想,他和妈还是不同的。从那座他生活了十一年的房子里搬出去时,他记得妈狼狈的样子,大包小包几乎快要拎断了胳膊。他们要去哪儿呢?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在妈说那几条金鱼被冲进马桶的时候,他想过很多种去向,最糟糕的也许是顺着地下纵横交错的管道被冲进太平洋。太平洋太大了,它们会不会怕得待在原地不敢游动?海水太咸了,它们会不会不敢吐气呼吸?无论如何,他从没设想过死亡这个更糟的结果。

他和妈住进一栋破败的居民楼,摇摇晃晃,似乎碰上一个暴雨天,就会整栋塌毁。可就是这样的楼,依然会遭遇小偷。他以为,住在这种楼里的人都是对生活失去渴望的人,像妈,无论小偷要什么她都会给。当他离开家以后,第一次在破旧居民楼下手,发现其中一个窄小逼仄房里有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婆婆时,他问了那婆婆当年小偷问妈的同样的问题。给钱还是给命?他知道自己不会伤害她,他只是想吓吓她,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态。那婆婆突然像被摔在岸上、濒临窒息的鱼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看上去害怕极了。而这时,他也慌了。他本以为婆婆会老老实实地把钱交出来,他看着她满脸皱纹里飞快蔓延的痛苦,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逃离了这栋居民楼。

同样的逃走,在今天再次发生了。他想起自己慌乱中闯过了红灯,一辆大卡车在他经过时急刹车发出的巨大声响。他想起自己逃进一条死胡同,停下来,喘着粗气,过了好久见没人追来才渐渐平静。他摸了摸裤子的右侧口袋,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知所终。去了哪?他不知道,但他已经在无数个未知的可能里默默认定了其中一个。此时此刻,原路返回不是好的选择。可如果手机丢在了那户人家,警方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锁定他的信息。他必须回去。他在人行道上逆行,迎面而来的电动车和各色不同的人,面孔、呼吸、脚步,要把他的身体穿透。他和某个人擦肩,反而是那个人颔首先说了抱歉,他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空气里足够潮湿,水气密集到一定程度,再不下雨似乎就说不过去了。可天气就是这样顽固,他已经浑身湿透,像在蒸锅里被小火焖着。当他终于要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他已经听到了,那明亮的“哇呜”声像蒸锅里透了一丝凉气。这凉气不是救他命的。救护车从小区门口驶入正道,正是下班的拥堵时候,他看见救护车调转车头,拐入逆行的对向路,然后在鸣笛声里尽可能地前行。他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一分钟,两分钟,也许更久。时间在那个房间、这条街道上被争抢,他松了手。他想,现在那户人家极大可能没有人,所有与那婆婆相关的人都跟着或追着那辆救护车。现在是他返回去的最好时机。可当他走到小区门口,却突然质疑,也许救护车上的人并不是那婆婆。婆婆安然无恙,从他逃走,到返回,婆婆都坐在那轮椅上,用一种比时间还要缓慢的方式呼吸。于是他转过身,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