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儿子给我带猪脚饭。
猪脚吃完了,下次带。
猪有几只脚?
猪有……盘松林的眼眶突然注满感伤,汪汪的。他说,爸,下次一定给您带猪脚饭。
他是谁,好像是个外地人。猛子低低地说。
他儿子就是那张照片上,左边那个挎冲锋枪的人。他牺牲后,我把他爹从广东隆江接来我这边,方便照顾。盘松林见猛子盯着他手中的包,就放出一个笑,说,我还要送。
送吧,到天黑我跟着。
妹子啊,跟我说句实话,你要的真是你妈的赔偿款吗?
猛子目光躲开了。
你是个正经姑娘,我劝你好好找个工作,莫浪费身边的日子。
盘松林领着猛子,跟在一条老狗的后面走进村子。村子在城边边上,再往外就是稻田。此时稻子正在风中整齐地摇来摆去,好像少年合唱团的孩子们在欢快地歌唱。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台阶,低头往上走的时候,忽听得哗一声,大片雨水夹杂着泥浆菜叶从天而罩,顺着猛子的头发脖子,沿着好看的夹克衫流下来。盘松林的身上也有,不过只溅了几点。抬头看天,天上晴朗朗的,没有云。盘松林转过头,看见哈宝扔了盆,跪在地上拱手朝天直拜,还一脸没有来由的笑。哈宝小时候得了脑膜炎,后来就一副梦游的样子。哈宝娘从里面出来,劈脸一巴掌,扇得哈宝转了一个半圈才定住。畜生,时时刻刻离不得人,眨眼睛就闯祸。盘爹都不认识。嫂子莫打,越打越坏事。两人走进去,坐在一条长凳上,哈宝娘拿来一条毛巾,看不出颜色。递给盘松林,盘松林让给猛子,自己脱下衣服抖了抖。猛子鼻子皱了皱,在身上胡乱擦了两下。哈宝还垂手立在那里。哈宝除了娘,谁都不认识,但他认得盘松林。哈宝前年在镇上四屠夫的包子铺偷包子,被屠夫按在地上打。盘松林路过那里,一脚踹开四屠夫,把哈宝扶起来。指着屠夫的鼻子大骂,你是不是人,他是个有毛病的伢子,你就下得去手。旁边人也帮忙骂屠夫。骂得四屠夫脑壳差点栽进裤裆里。盘松林从蒸笼上拿了两个包子塞给哈宝,对四屠夫说,今后,哈宝来吃包子记我的账,我付钱。让他敞开肚子吃,能吃多少?
坐在凳子上,凳子摇摇晃晃,盘松林只好站桩一样悬着屁股,偷偷把凳子让给猛子。抬头四望,娘俩住的这两间屋还是六七十年代建的泥砖屋,岁月镂空了砖缝,许多的风就从缝隙挤进来。屋顶上青瓦多处败裂,裂隙漏下的光把下面的人切割得七零八落,看上去没个整形。盘松林觉得鼻子被塞住了,有点酸。他说,嫂子,我和村里又跑了扶贫办和残联,助残扶贫款要来了,你们娘崽下半年有新房子住了。我今天来,一是告诉你这个喜讯,再是给你送几个月的伙食费。
哈宝娘立刻一条腿跪下去,另一条腿要跪的时候,被盘松林架住胳膊,猛子也急忙去扶。哈宝娘说,要是他爹大林在,就不会麻烦你了。又说,你也只剩半条命,莫到外面东奔西跑了。
盘松林使劲拍拍自己的肚子,放心,肠子都接扎实了,跑不坏。
出了村子,猛子叫住了匆匆忙忙的盘松林。盘爹,我不跟你去了。
盘松林扭过头来。
跟你实说了吧,盘龙没有撞断我老妈的腿,找你追讨的钱是他赌博输的。我是讨债公司的。
冤孽,简直是个活冤孽。盘松林一个劲摇头,摇得脖子咔咔作响,说不出话来。
猛子说,盘爹莫生气,都是个定数。这债我也不讨了。
帮我个忙,找到那家伙,叫他赶快回来。这么多年养尊处优,都是我惯的。告诉他,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挥霍的。他爹埋在双马山,他爷爷在康养中心,他该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回到双马山石屋,盘松林端着个茶盘,茶盘上搁着酒壶酒杯,来到岩坡上的坟墓前。坟墓里埋着的,是战友用过的军用搪瓷碗。出发前,他们吃完晚餐,就把自己的碗扔了。盘松林觉得扔了可惜,偷偷把它们捡回来收藏着,现在就埋在眼前的两抔黄土中。
盘松林倒上酒,双手一一端放在墓碑前。然后坐下来,用杯子碰了碰另外两个杯子,长叹一声说,老战友,咱们多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你们离去这么多年了,我夜夜梦见你们。想你们啦兄弟。盘松林把酒从左到右洒在碑前。今天去了仇爹和嫂子那里,给他们送了生活费,我会让他们过得很好。盘松林仰头倒了一口酒,迟迟疑疑说,只是,龙伢子我没带好,对不起你飞哥。唉,你说,我该怎么办?说到这里,盘松林半天没吭声,端着酒杯发愣,两滴热泪悄悄滴落在杯子里。
风擦过林子,盘松林感到有些凉意。起身告辞战友,觉得身子有点颤抖,想活动活动。刚迈腿,身子前后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坡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他常年喝茶的那把椅子旁。他费尽浑身之力爬上椅子,试探着坐下去,方才长舒一口气。这时候,他听见嗡嗡的横过天际的鸽哨声,心头就有了一阵舒畅,一种踏实,一片宁静。
夕阳滚落在山背的洞庭湖里,霞光溅得满天都是。金光灿灿中,他看见女孩猛子牵着儿子盘龙,满含愧疚地靠近他,叫了一声,爹。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种发自肺腑的血肉之声是无法伪装的,实在很受用。他想大声答应一声,但发不出声音,只是尽量挤出一张笑脸,凝固在晚霞涂满的双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