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妮(2)

它藏起来了。它像是消失了一样,尽管消失了却仍然是消失在这里而不是消失在别的地方。桑知道他一定会找到它,在树林里,因为它消失正好说明了它也怕被他找到,而且很可能被他找到,否则它为什么要消失呢?他对这种消失不屑一顾,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拿它没有办法。因为它无法消失在别的地方,在他到达不了的地方。只要它是消失在这里,他就一定能找到它。如果它跑掉了,那就麻烦了;但既然只是在一个地方凭空消失,那么它一定还会在同样的地方凭空出现。那时就会有它好看的了。他希望能找到它的足印,他很熟悉它们的足印,只要把五个手指拢成一爪往沙地上戳,就可以弄出一连串狗爪印来。那种图案他闭上眼就能在脑子里浮现出来,他现在希望那些图案在他睁着眼时也突然出现在他脚下。“阿里!”他把无名的怒火喷在那个孩子的身上,有一阵子他开始变得焦躁,将手里的砍刀挥向他遇到的随便什么植物,可是连一朵花都削不断。这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冲着跟在他身后的男孩吼了一声“阿里”,像是突然朝他轰了一枪似的。阿里站住了,不过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突然站住仿佛只是因为他再不站住就会撞在桑的身上。“阿里,你捧着那堆石头干什么?”桑朝他走了两步,几乎跟他贴在一块。阿里仍然作出他最自然的反应——低下头去望着手里,好像他觉得有必要用目光暗示一下那些石头,接下来要谈论起它们。随后他才抬起头作出简短的回答:“打狗。”一股气流从桑的心里冒起,直通过鼻孔冲出来,他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问他:“狗呢?”紧接着他就退了两步,用手揽住一棵树干绕转了身,继续往前走。他让阿里自己去琢磨他为什么要问他,而不是期待他的回答。他走着走着,突然跳到长满草的地里去了,他再次利用树干漂亮地转过身对着阿里大声说道:“听着。它不可能走小路,所以现在开始我也不走小路了,我要去草丛里找它。你那些宝贝石头,别真的以为是子弹,你不妨朝那些最密的草丛里扔一扔,看看它是不是躲在那里。扔完了你可以再捡,这地方石头多的是。”

后来,阿里也消失了。不过他知道这种消失就跟狗的消失一样,是一种假象。是表明他其实就在这附近的一种更加令人确定的方式。有时,他脑子里分明有一种异样的自信,那个孩子就蹲在他身后——并且只会蹲在他身后——的某堆草丛里,利用他身材矮小的优势隐匿着自己。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阿里?他不知道。他遗憾的是,对于那条狗,他却没有这么强烈的预感。他有时几乎要怀疑它已经成功走出这片林子了,它不再仅仅是消失了,而是重新出现——出现在别的,与他毫不相干的地方。他踩着的草丛边上发出“嗦”的一声,他察觉到那些草茎的颤抖。他迅速朝他一直有所预感的那个方向望去,视线里出现一垛格外浓密的草丛,那是一丛比他还要高的黄荆和黄茅,他相信阿里就躲在那里。他望着那里足足有一分钟,再也没有什么石头飞过来。他蹲下身,坐在草上面,然后又躺下去。他双手枕着头,眼望向天上,用相信阿里能听到的声音说:“阿里,你砸我十下我也最多不过挨十下。我要是给你一刀,会叫你没命。”

我一定要找到它,我要取回我想要的东西。我倒不是非要它死不可,它没和我有任何瓜葛,就算真的想体验一把打猎的刺激,我也不会找它来当猎物。不过它的出现倒是挺有意思,像是真主的安排。如果光是那个东西扔在地上,我估计我不会去捡起来,虽然它是蒂妮的那个东西,但要去捡起它来总是怪难为情的。可是既然那条狗把它吃了下去,我就觉得我应该从它肚子里把它掏出来,这样做体面多了。如果说它不把那东西吃下去,我还不知道我那么想得到那东西呢。我知道它已经把它咽下去了,像青蛙咽下一只苍蝇那样,连嚼都没时间嚼,连嘴里的食物是什么味道都来不及吃出来。可能是因为那时它的牙齿被阿里的那一枪打崩了,它那么痛苦地从地上啄起它来,还滴着血就把它咽下了肚子里,我看得清清楚楚。之后,它的腿上又挨了一枪。可怜的狗,今天它是自找的。我看见它一大早就来到蒂妮家,那时那一家子正坐在大门口晒太阳,虽然今天连半个太阳都没有。他们一家五口坐在那些沙堆上和木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我在葡萄架下玩时看到的,他们家的藤椅被他坐在屁股下,因为他是一家之长嘛,他是他们家的国王哩。我知道他们家今天会有大事,原因是他们很少这样一家人满满地坐在门口,他们肯定是在等什么。先是来了一条狗。就好像它自以为他们都是在等它似的,好像它是什么大人物。它伸着舌头走过去,坐在蒂妮的对面,望着她。蒂妮也友好地望着它,脸上挂着一种无聊的微笑。蒂妮的父亲一直在抬头看天上,每当他想知道是不是到时候做一件事情了,他就这样抬起头去看太阳的位置,尽管我说过了,今天连太阳的影子都没有。他终于从藤椅上吱吱呀呀地站了起来,蒂妮的姐姐一直看着他慢慢地起身,仿佛她在盼望着那把藤椅呢,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到墙角,然后从那里消失不见了。我感觉她早就知道他要到那里去,早就知道他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一整天,就像几年前的那一次一样,直到什么事情都做妥了他才现身。藤椅接着被蒂妮的母亲坐在了屁股下。那时阿里还专门蹲在蒂妮的身边逗那条狗玩,可是那条狗对他爱理不理,它只是认真地望着蒂妮,流着口水。我不得不相信我爷爷以前说过的话:狗是有预感的。一个小时之后发生的事,对它们来说,已经是既成的事实了。所以那条狗才会坐在蒂妮眼前,口水流个没完。也许它也早就知道了阿里后来给它的那几下,所以在这之前就不愿理他了。

桑又站起来,继续寻找他的猎物。它跑不掉的,他想,因为它只不过是消失了而已。他确信很快就能撞上它了,他知道那条狗准是预感到他要杀它,所以才会躲着他。既然它预感到了他会杀它,那么他就肯定会杀了它,因为它的预感总是准确的。我要是有杆枪就好了,他闪过这样的念头,而我却只有两把刀。如果不是两把刀,而是两杆枪那就精彩了,那样一来我就会分给阿里一杆枪,免得他老是扔那些石头,而且我们就可以公平地比一比看谁才是真正的猎手,看谁可以把那条死狗挂在枪杆上,大摇大摆地走回村子里。“我看到它了。”这时阿里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他身后。他来不及抱住那棵树干,只好接受以随随便便的姿势转过身来。“它怎么样了?”桑问他。“它瘸了。”阿里说。“那你没追上它?”桑带着嘲弄问他。“没有。”阿里说,“如果是在路上,我肯定会撵上它。”“我早就说了,它会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是不是?”桑说。“是的。但它好像迷路了。”阿里说。“你怎么知道?”桑说。“它在逃跑时钻到我脚底下来了。它不知道我就站在那里,有些事情它好像记不得了。”阿里说。“那你就只是让它往你脚底下钻,没干点什么?”桑说。“我没打中它。”阿里激动地嚷起来,“太近了。”桑瞪了阿里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不过他心里倒是挺高兴的。他的心思跟他所表现出来的一点也不一样,你简直看不出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想,它还在这里!它还在!它又凭空出现了,它不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啦。它的鼻子一定是让阿里给打坏了,只有这样它才会迷路,只有它们什么也嗅不出来的时候,它们才会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往敌人的脚下逃窜,对于一条狗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笑话。这是一条快要死的狗啦。

而它今天最有活力的时候,最像一条还活着的狗的时候,就是当它坐在蒂妮面前第一次站起身的时候。那条狗迅速地瞥了蒂妮的姐姐一眼,当时她正扭过头去看着她父亲慢慢地走向墙角,消失在那里。它瞥了她一眼,弄得她被它的目光吸引了,不由自主地扭过头来回看它一眼,生怕它咬到她似的。它愉快地叫了一声;它的屁股在地上一扭,就已经站了起来,四条腿有力地刺在地上。它一站起来,就已经不知不觉地调了个个儿,屁股朝着蒂妮,舌头向着村口的方向吐着。它突然想起来自己有条尾巴似的摇了摇尾巴,像是让无聊的蒂妮摸一摸它的尾巴。又好像它自己是一匹马,突然想起来可以让蒂妮骑到它身上来。蒂妮捂住嘴巴笑,想用一只手指去刺它尾巴上的毛,但是它突然又跑了出去。又迟疑地停住了,然后又跑,又停下。这时,来人距它只有十步了……那人惊愕地站在它面前,然后还退了两步。他拖着一根修剪过的树枝,当他往后退时,那根树枝只是拖在地上无力地向后划去。那条狗便再次觉得自己是一匹马似的,抬起一条前蹄,一块石片从身后软绵绵地丢过来落在它背上,使得它马上放下那条前腿,慌乱地转过身去,在离地面十厘米的空气中嗅到了某种敌意,又转回去,但仍然摆脱不了那种令它惊慌的气味。仿佛它已经被前后夹击的敌人包围了,最后它从一个想象中的缝隙蹿了出去,给陌生人让出一条路来,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望着所有这些人,望着陌生人慢慢地靠近蒂妮一家。阿里坐在木桩上,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陌生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喀穆家的狗。”那男孩像在石头上刻字般一字一顿地说,“你是第一个怕它的人。”说完又嘎嘎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