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时物(3)

乔章很快回来了,衣服来不及换,把安惠扶上三轮车去医院,张天玲一定要跟去,便也坐上三轮。家中就乔豫一个人,她进厨房洗碗,想起少年时,父母常年在地里劳作,她放学回家后,要做饭喂鸡鸭。有一年家里养了几只兔子,她要去割草,有一回镰刀割破了手,鲜血直流,她奶和她妈都哭了,想来她妈也不是不爱她,只是生活艰难,让她成了个暴脾气。她的脾气不是单对她,她对谁都一样。乔章是她的心头肉,她骂起来也百无禁忌。

父母虽然叫她伤了心,她一走八年不和家中通音信,也不对……她正想着,手机铃声响了,张天玲劈头一句:“你说给你爸送钢锯,还不去,等你送去,活都干完了。”

口气的凶蛮使乔豫甩了电话,她气得发抖。张天玲的意思不让她去送,她儿媳出了状况,她陪着去,也没说让她送。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那天乔连志给她打电话,说乔章结婚,叫她回来,她先拒绝了,回到房间一看,和她合租的女孩儿又邀了朋友来玩,她留下不是,不留又不是,便给乔连志回电话,说回去。第二天便收拾行装,给家里人买礼物,合租的女孩儿提醒她,便也给未来弟媳买了礼物。都是些小礼物,费不了多少钱。

手机又响了,还是张天玲打来的,她索性不去接。但待着无所事事,便走进杂物间,一眼看见钢锯,便给乔连志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这把钢锯?不料乔连志说他就快到家了,不用她送了。

她放下钢锯走出来,乔连志就到家了,穿着棉帆布的蓝工装,拿了钢锯,对乔豫说:“你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你妈不知道该咋对你,她看起来恶,对你没有一点儿坏心,做父母的不会对儿女有坏心……”

乔豫自从成年后便没和父亲敞开过心扉,只觉浑身不自在,乔连志好像更不自在,说话时垂着眼睛不看她,话没说完便跨上电动车,骑走了。

乔连志走了,乔豫站在那里发怔。她和母亲有龃龉,以为父亲和庄上所有父亲一样,只关心孩子的外在。她心里怎么想的,父亲一点儿都不知道,其实父亲,也有情感细腻的一面,她和母亲的纷争,他都看在眼里。

乔豫知道自己不聪明,是在上高中的时候。

她比乔章大四岁,她上高三那年,乔章上初三。有一天一个同学要买洗发水,两人走进县城超市,不料前头两个人愈看愈像是张天玲和乔章,她大为好奇,悄悄跟在后头,那两个人果不其然就是张天玲和乔章,张天玲给乔章买了一堆吃的,那些零食她只在超市见过,从来没吃过的。

她家里穷,再加上长年住校,要不是这次无意看见,她从没觉得父母把她和乔章区别对待。以后她便事事留心,见父母果然对她和乔章不一样。比如放了假在家里,乔章想要吃什么张天玲便给他做,她想要吃什么,张天玲会说:“咱不吃那个,咱们吃不起。”如果她想吃的和乔章想吃的起了冲突,那么一定是按乔章说的做。张天玲还给乔章开小灶,乔豫没看见,左右邻居倒常常说起。邻居们看见乔豫说不上是怜爱还是挑拨,笑着叹气说:“到底是个女子,学习好将来也是别人家的。”

往常听见人们说这些,乔豫不以为意,后来就非常扎心。她和张天玲发生冲突的导火索是高三毕业班面临高考,学校从大城市请来名师辅导,需要交一部分钱。她见大部分同学都报了名,便也哼哼唧唧和父母说,张天玲劝她:“咱们农村人家,听那几节课要这么多钱,咱庄考上大学的都没听,不也考上了。”

乔豫便死了报课的心,不料有一天她看见乔章拿着个新款学习机。乔章说他同学都有了,家里便也给他买了一部,乔豫在气头上质问母亲。张天玲先还辩驳,说乔章就要中考了,学习不好。后来勃然大怒,很倨傲地说,她的钱,她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

乔豫痛哭一场,那年的高考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乔连志在家里是个沉默的存在,他在想什么,乔豫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她不免惭愧。从小到大,周围人表达爱的方式便是买吃的穿的,乔章就要结婚了,总不能她父亲连套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她拿了包进城,一是去车站把提包拿回来,二是给父亲买套衣服。

她进城后想起高中功课紧张,同学们说乌龙潭风景好,她没时间去。上大学及毕业后飘来荡去,一直缘悭一面。想着没什么事,便去乌龙潭转转。

出了景区,她去商场买衣服,给乔连志买一套,给她奶买一套,她手头并不宽裕,为表示对家人之爱,硬是买了下来。之后再去车站取提包,不料拿失物认领钥匙的人不在,车站工作人员叫她等一等,她等了一会儿问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快了叫她再等等,她等了一会儿又去问,工作人员叫她再等会儿。

等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尴尬地站起来想再去问问,偏偏这时手机响了,张天玲打来的,问她没在家在哪儿?乔豫说在县城车站拿提包。张天玲惊呼:“这个时候,没车了,叫你爸开三轮去接你。”

天还没黑,就没车了,这小县城,到底和大城市不同。乔豫气消了些,告诉张天玲,提包还没拿到,她先不回了,今晚就在城里住一夜。张天玲说:“你在哪,小华家在城里,叫她去接你,你晚上住到她家。”

乔豫猛一听不知小华是哪个?张天玲说:“你二姑家表妹,在城里买了房,你们多少年没见,住一夜她没话说。”

乔豫头都大了,赶忙说遇见了同学,晚上住同学家,不必麻烦小华。说完两个人无话,沉默便显得特别长。乔豫刚要挂断电话,忽然张天玲说:“安惠住医院了,你给她打个电话。”

乔豫说好。张天玲轻轻埋怨:“不和你说你就不知问问,好像不是一家人,人家……”乔豫挂了电话。

她找了家宾馆,洗完澡后给安惠打电话。安惠说没事,医生说住院观察一天,乔章非要她住院,妈也不让她走,她拗不过他俩,只好住下。

乔豫嘱咐她小心,含蓄着说身体要紧的话,两个人聊了一阵,乔豫只觉口干舌燥,仿佛干了件大活,疲累得很,老实说安惠肚里孩子怎么样,她一点儿都不关心。

第二天她索性又在县城玩了一天,天擦黑才回家。她奶正坐在院里和乔连志、张天玲说话,乔章和安惠还没回来,仨人看见乔豫,都迎了上来。

乔豫先把给父亲和奶奶买的衣服拿出来,又从提包里一样一样拿出礼物,张天玲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乔豫只当没看见,转回屋去看她奶试衣服,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忽然看见吊牌上价钱,吓得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上。

乔豫耐心跟她奶解释,吊牌价是吊牌价,实际价是实际价。正说着,外头张天玲一迭连声叫起来:“乔豫,乔豫。”

乔豫走出来,看见张天玲手里拿着几张小票,懊悔自己粗心,住酒店,去景点给的小票没扔掉。果然张天玲问:“昨晚去住的旅馆?”

乔豫走过去拿小票,硬着头皮说住的酒店。不料张天玲手一转,她没有拿到小票,张天玲后退一步,一张一张念小票,住酒店多少钱,吃饭多少钱,景点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