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点,隔壁的房间突然有了响动,噼里啪啦的,先是椅子被碰倒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男人的呕吐声。这栋楼老旧,是二十年前的农民自建房,墙壁薄得像纸,隔音极差。她睡眠浅,那些声音把她从梦里拽出来,她的心跟着那些声音的节奏一颤一颤的。她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她搬来三年了,那房间一直是空着的,今天的响动有点反常。这么一折腾,她的睡眠跑了,脑子像被水洗过一样清醒。她有些烦躁,也有些好奇。紧接着,她开始习惯性地考验自己的听力,这是她童年时养成的习惯。当她张开耳朵,她便隐遁在舞台后面,看着周围的世界被搬上舞台。拥有敏锐的听力是她暗夜里秘而不宣的快乐。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呢?没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想必是一个喝醉了独自回家的男人。脚步声很沉,呕吐的声音浑厚,也许中年,秃顶,微胖?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声音消停了,她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醒来时已经九点。她心里又一惊,十点半有一节手语课,再晚一点就迟到了。她匆匆忙忙地洗漱,随便套了件衣服,抓起手机和包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响起两声敲门声。她猛地拉开门,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口。男人头发茂密,头顶夹杂着些许白发,不胖,额上两道刀刻般的抬头纹,年纪和她相仿。男人似乎被她拉门的猛劲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能,能借一下你的烧水壶吗?随着那些疙疙瘩瘩的话一起涌向她的,是他满身的酒气。她突然明白了昨晚噪声的来源。她往旁边瞟了一眼,果然,隔壁的门敞开着。男人见她没说话,马上又补了一句,用完马上还你,太渴了。她看了眼男人爆皮的嘴唇,转身去厨房拿了烧水壶,说,下午六点再还我吧。说完,锁上门,小跑着下楼了。
下午下班回来,刚进屋坐下,敲门声又响起来。男人拿着烧水壶和一包茶叶站在门口,说这是老家带来的,送给她尝尝。她牵动嘴角笑了笑,说,心意领了,茶叶就不必了,我不喝茶。男人坚持着,拿着吧,偶尔喝喝。她说,真不必,我睡眠不好,喝了睡不着。男人愣了一下,说,那昨天肯定吵着你了,不好意思啊,你等一下。男人说着迅速闪进自己的房间,又快速地出来,手上多了一箱牛奶。他把牛奶放在她的门口,她推托着,但他放下就回屋了。
后面的日子,男人隔一两天就来找她借一样东西,今天借扫把,明天借刷子,后天借调料。每次还回来时,都搭着送一点东西。还扫把时送糕点,还刷子时送奶茶,还调料时送两个苹果。后来,她刷到一个短视频,讲如何把陌生人变成熟人,就是借东西、还东西、送东西,一来二去,产生链接。她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缺东西还是为了认识她。想到这里,她脸红了。人家真的是为了认识我吗?我都三十八了。她瞅了瞅镜子里有些发黄的皮肤,捏了捏腰间的赘肉,叹了口气。
在这一来二去中,他们渐渐熟悉起来。有时,他会邀请她下班去他那里吃饭,理由也是充分的。这次是端午节,老家寄来了粽子,一个人过节不热闹。下次是周末,买了一只鸡,一个人吃不完。她没有拒绝他的邀请,但也会在上门时带上几瓶饮料或者一兜水果,以示还礼,做出两不相欠的坦荡。他告诉她,他的工作需要长期出差,地点不定,有时在城市,有时在山里,有时在南方,有时在北方。工作的时候,说走就得走。有时,休息的时间也很长,他会选一个地方租个房子,体验一下不同的生活。等下一个活一来,就锁上门走了。听到这里,她突然有点紧张,问,走了还回来吗?他呷了一口酒,说,回来呢,这房子租了一年呢。她说,那你最后会留在哪里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能留住人的,从来都不是城市,也不是工作,而是人。他们都不再说话,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变得异常响亮。
隔壁房间有时一安静就是一两个月。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某一天半夜再听到椅子倒地或者呕吐声,她的心脏也不会再跟着颤了。不安静的时候,有时男人会来找她说几句话,但有时明明知道那屋里有人,却一次面也遇不着,只听见隔壁的声响。有时他在看球赛,有时他在刷视频。闭上眼睛,声响穿墙而来,这些声响,让她感觉他离她很近,却也有着隐隐的失落。那失落很淡,像远处山坳里的炊烟,虽然缥缈却提醒着她它的存在。
她是特殊学校的老师,教一群聋哑儿童手语。她平时很少说话,她的工作环境不需要语言。她在心里和周围的各种声响交流,风声,雨声,人声,鸟鸣,虫鸣,汽笛声,叫卖声,她替那些失聪的学生们感受着市井烟火气,她珍惜这世间的一切声响。下班回家后,她时常仔细地倾听着周围的声响。二楼的夫妻又因为孩子的问题吵架了,吵得很大声,她能通过声音看到女人哭泣的脸和男人青筋暴突的额头。四楼的老太太又在听戏了,这次听的是《真假驸马》。而此时,隔壁传来的声响无疑是最清晰的。她听见锅铲触碰铁锅的声音,他在做饭了。她还听见他哼着歌,虽然五音不全,但传递出来的都是快乐的味道。偶尔,她还听见一小股水流声和紧接着冲马桶的声音,她会不由自主地脸红。
一天夜里,她又把周围的声响听了一遍,把声响对应的各种画面在脑子里演习了一遍,正准备睡觉时,门口传来了拍门声。声音有些急促,她的心紧了紧,最近入室抢劫的新闻猛地窜进脑子。她坐着没动,大气都不敢出。可是拍门声一直没停,拍三下,停一会儿,再拍三下,再停一会儿,很执着。她渐渐放下心来,若真是入室抢劫的,拍几下没人开门就换下一家了吧。她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光着脚踮起脚尖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没有看到人。正纳闷时,门的下方响起了一个声音,开开门啊。她的耳朵认出来这是隔壁男人的声音。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原本靠门坐着的男人顺势倒进了屋里,倒下就呼呼地睡着了。她摇摇他,你的钥匙呢?男人嘟囔着,嘴里含糊不清。她掏遍了他的口袋,没有钥匙。她犹豫了一会儿,把他扶起来,让他躺在沙发上。沙发比较窄,他时不时滚下来。在滚了第三回后,她索性把床上的褥子扯下来,垫在地上,让他睡上去。男人终于安稳地睡着了,呼噜声连绵不绝地响起来。
这场景多么相似啊,上一次这样照顾醉酒的男人,还是五年前。那个男人是她的前男友,他们本来准备结婚的。他做销售,很多个夜晚,他醉醺醺地回来,吐得到处都是。她心疼他,她知道他在拿健康换钱,换房子,换车子。对于未来,他们有着很多的憧憬。他说,等他再干一年,就能付房子的首付了,先买个小两居,装修结婚。要装成她喜欢的北欧风。等孩子出生了,再买一辆车,按她的喜好买白色的,他要带着她和孩子去兜风,去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