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身份的人(3)

马宽扬正要朝前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老马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暗房。摁亮灯,雪白的光把一场即将上演的美好给掐断了。

老马进退两难,韩蕙很及时地说了句,好美的苍鹭!

马宽扬及时地接过话茬,爸,这是韩蕙!

老马取下墙上的几张照片,说,喜欢苍鹭?

韩蕙说,嗯,小时候就很喜欢,叔叔哪天带我去拍现场?

这要求有点唐突,老马却答应了,说,等从鼓浪屿回来后带你去!

老马跟着一批鸟友去鼓浪屿百鸟园,回来第二天,马宽扬却与他发生了抵牾。这次不是停留在嘴皮上,而是面红耳赤差点大打出手的争执。

马宽扬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在他看来当然是合理的,但到了老马那头,简直太过分了。之前将相馆交给他时,马宽扬是答应了保留暗房的,只不过没有白纸黑字订立合同,以致这个不识好歹的反悔了。他提出把暗房改造成真正的虚拟影棚,重点主打“幸福大花轿”这个创意。意思就是把暗房拆了,定制一顶花轿,四周换成绿幕。至于花轿式样,他早已有了底,上次在博物馆文物修复室,前后左右拍了那顶大花轿的照片,手工师傅一瞅,保准能打造出一模一样的款式来。就是有点差别,也不要紧。坐着花轿的新娘可以根据本人喜好取任意一个虚拟背景,可以是辽阔的大草原,可以是惊涛拍岸的海边,也可以是古旧的牌坊街,甚至可以是充满了新奇感的火星。吸引即将变成新娘的女孩子体验“幸福大花轿”,做一回有仪式感的新时代新娘,既是对传统的致敬,也是对当下不婚主义风气蔓延的一种警醒。在马宽扬口中,这个改造成了功德无量的举动,老马要是不答应,似乎便成了阻止人类文明进步的恶人。但老马行稳站直,说要是敢打暗房的主意,立马让你小子滚出“马记照相馆”!也不看看是谁打下的江山,相馆房产证上写的是我马传翔的姓名。没有相馆,你小子能吃香的喝辣的人模人样地活着还上完了本科吗!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老马说到激愤处,扬手打翻了店里罗马柱上的石膏像,整个脑袋大卸八块。马宽扬噤了声,毕竟地面的活教材对自己是一种威吓。

“手工部落”又在组织一场沉浸式体验活动——到茶场手工采茶制茶,让舌尖近距离无死角感受茶多酚的诞生!易小蓉再次施展了她煽情的言辞本领,接龙报名者依然活跃。马宽扬在心里嗤之以鼻,坐在电脑前构思着一幅机器人采茶制茶的现代画面。他觉得这才是一个时代应该有的特征,让人类重新回到过去,并不是一件好事。恋旧情结往往害了人类自身,至少让文明发展的速度减缓几十年。易小蓉并没有来纠缠他,可能他的不配合一点都不影响活动的高效。这多少让马宽扬失落。再看群里,韩蕙居然没有动静,像在暗地里与马宽扬保持一致立场。私信问她,韩蕙说回河南老家了,办点事。

这话不知怎么长出了一把刀子,直戳戳地在心头划了一下,一阵尖锐的刺疼涌起,潮汐般泛遍了周身,让每一个细胞都触上了电。

他在键盘上敲出几个字,暗房,差点拆了!

韩蕙回道,好好的,为什么要拆?

马宽扬想撤回却来不及了。

又敲了一行前后不搭的话,留着,就为等一个人!

对方没再回复。

马宽扬本想跟她说,如果需要,他可以替她去参加手工采茶制茶活动。她也许即将开启新的生活,不再迷恋过去的某种执念。再说,等待她的还有很多烦琐的手续。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需要用很多材料去证明。

忽然觉得心里很空。马宽扬想推开暗房门,却发现外头上了一把铜挂锁。仿若一个沉重的疑问号,宣示了马宽扬与老马之间的紧张关系。于是想起了与易小蓉的那次不愉快。两个人在咖啡馆闲聊,外面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雨珠溅在玻璃墙上,像冒出的一串串珍珠。易小蓉盯着他的脸,说,哪天闲下来,给你织一件毛衣,喜欢什么颜色?马宽扬愣了一下,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织毛衣,随便哪间店都能买到,犯得着花那么多时间吗!易小蓉说,那不一样,一针一线手工打造,织进去的都是感情,买的那是商品。马宽扬撇了一下嘴,说,OUT,织的哪有买的新潮!两个年轻人就是这样翻的脸,易小蓉摔门而去,留下马宽扬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玻璃上的珍珠。没一会儿,它们连成一根线,瞬间往下流散。

很奇怪,马宽扬想起那次自己的固执,有了小小的悔意。那种天气,两个人隔着玻璃墙的争执,如今想来居然披上了些许温馨感。他很想在“手工部落”接个龙,不为别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马宽扬又刷起了“科学号飞船”视频,在那个虚拟世界里,有他无限向往的未来。

接到韩蕙,是在机场,大约晚上10点。韩蕙登机前给他发了信息,他多少还是有点意外,自己成了她在异乡的一个依靠。但也许很快,她要像苍鹭一样回到原生地。前些时日托关系调回河南的功夫没有白费,像她这样的特殊人才在任何地方都是紧缺的。

在接机口看到她,一脸风尘的样子,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抱着保温杯。马宽扬想起第一次认识她时,也是在机场,准确地说,是在机场失物招领处,也是这样抱着失而复得的保温杯。这一次,韩蕙顺畅地从机场走了出来,他顺畅地在停车场找到了车。她没再扣留他的身份证,而是从第一次坐他车时的后座上挪到了副驾驶座。他感觉到了与她日渐拉近的距离,但她却终将变成一只苍鹭,飞得无影无踪。

车厢里沉闷得让他透不过气来,拧开空调,冷气消解了臃肿的溽热。

暗房,暗房真的还在吧?韩蕙说。

在!马宽扬颤了一下。

能去看看吗?韩蕙用求证的态度说。

太晚了,改天吧!马宽扬找了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