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身份的人(4)

他眼看着韩蕙走过博物馆的大门,闪进一旁的巷子。眼前怪异地出现了一顶大花轿,扛在四个男人肩上,后面跟来一匹高头大马,一个男人胸前挂着红绸布和大红花。这种喜气却敌不过半空中刮下的凛风,瞬间冲得踪影全无。马宽扬在这冬夜里用力抱了抱身子,直至拉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路灯光里,像一只手掏走了身上的某个器官。

拧开家门,安静得只有老马的呼噜声。时断时续的呼噜,愈发衬托出浩大的安静。他缩手缩脚推开房门,摸着黑去拉抽屉,却没有碰到那串熟悉的金属。又去翻老马可能藏纳的地方,也没有搜到蛛丝马迹。马宽扬急得额头冒出了汗珠。

老杨老杨,一只蓝仙鹟!

马宽扬吓了一跳,待发觉是老马在说梦话时,他贼一样退出了房间。

出奇地起了个大早,还做了腌面和三及第汤。在老马洗漱完走到客厅时,马宽扬把早餐端上了桌,说,爸,趁热吃!老马惯常要去打鸟的,也惯常会把面包片塞进裤兜,边开车边咀嚼,在路上把早餐解决掉。眼前这个待遇,于老马还是第一次,他发现了马宽扬不一样的表现,说,好,一起吃。

马宽扬嗫嚅地说,爸,暗房,暗房钥匙呢?

老马警觉起来,说,干吗,还想打歪主意?

马宽扬赶紧说,韩蕙,韩蕙想看看苍鹭!

老马说,不是说好一起去现场吗?

马宽扬说,就这两天行吗?

老马没回答,算是应承了下来。

马宽扬正在“虚拟数字影棚”软件上调试相片,韩蕙发了一张大花轿的写真照,还附了一句话——欲知花轿女主身世,前来博物馆一探究竟!这是始终盘桓在马宽扬心头的一个结,他以旋风般的速度赶到了修复室。

韩蕙那些同事用敏感的眼光望过来,马宽扬心里紧了紧。当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信笺时,说,馆藏真品,别碰,只能看。是博物馆收藏家去村里收购花轿时,从主人手里一起购回的,算是大花轿的收藏说明书。马宽扬凑前去,眼球定在这张几百年前的纸张上,那行毛笔书写的行书蕴藏着时间的秘密——

黄家有女,名清芙,福州人氏,祖辈以贩盐为业。因结识嘉应州举人张翰,心生敬慕,念念数载,终结连理。聘福州名匠制此轿,为清芙赴嘉应州专用。此番跋山涉水,远去经年,不知何时能晤……

马宽扬沉默良久,定定地看着一米开外的大花轿,仿佛里面正坐着那位叫黄清芙的新娘,一路星月兼程,穿关越隘,就为了早日与心爱的白马王子张翰相见。

正是这幅比虚拟力量还要强大的画面,让马宽扬见到了博物馆收藏家,他说单做主人的工作就几经周折,摆出“在博物馆可以永久展示,让文物发挥文化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个道理后,他才勉强答应下来。马宽扬央求带他们去收购花轿的村里,他和韩蕙如愿见到了曾经收藏花轿的老者。经询问,他端出族谱,说大约是清咸丰十年(1860)至十五年(1865)间的事了,张翰为其先人,考取功名后曾任知县,造福社稷,一生清廉,与黄清芙的辅佐不无关系。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叫清芙的黄氏,几个人只能凭想象去揣摩她的长相和气质。

清芙,清水出芙蓉!

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名字了。

马宽扬从未跟着老马去过打鸟现场,这次充当了护花使者的角色。凌晨5点多起床,拾掇干净,用过餐,6点多出发去山里,车冲破还在沉睡的雾霭。迷瞪着眼的马宽扬不经意瞥了瞥韩蕙,她满脸神采,还带着微醺似的笑意。

开了大约一个钟头,已有人先他们赶到。这个时间点湖边寒气重,得等阳光消散一下,去的是一片树林。老马从后备厢取出拉杆音箱,举起望远镜四下搜寻,没看到鸟影,也许还在睡梦中。拧开音箱,鸟叫声弹射到树林里,终于引来了鸟跃动的影子。打开佳能1D相机,配上定焦800镜头,咔嚓,咔嚓。是一只班姬,翘着黑色尾翎,黄褐色背部一耸一耸,正在树洞里啄食早餐。之后又意外拍到了海南蓝仙鹟、大噪鹛和凤头鹀。长脚蚊一次次发动轮番攻击,幸好老马带了驱蚊水,自个喷完后,叫两个年轻人在身上喷洒一通。但气味一减弱,长脚蚊又伺机轰炸,脚上还是起了几个包。

太阳亮出后,转移到一处水洼地。湖面飘来咸腥味,在繁盛的水草处潜伏了一个多钟头,老马差不多要失望时,此行的贵宾终于出现在镜头里。一只苍鹭踩着细长的双爪来到湖边,兜了个圈后,徐徐打开一只翅膀,搭成一个凉棚。韩蕙脸上漾起笑,伸手夸张地指了指,被老马制止了,生怕她过于张扬的动作吓跑了它。咔嚓声响起,老马得意地笑了。打开相机显示器,韩蕙嘴里嗫嚅着,高兴得像是看到了亲人。而马宽扬,却百无聊赖地在琢磨店里的生意。这段时间,生意淡了下来,看来得支个招蹭点人气。大花轿!脑子里重又蹦出这个点子时,他竭力压了下去,不敢惊动了专注的老马。

返程的车上,韩蕙跟他说了一番话。这次回河南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千丝万缕的熟人社会让她郁闷。大伙的话题都围着物质在转,只有金钱和权力,才能提起他们的兴奋点。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同学聚会成了一道道坚硬的铜墙铁壁,她发现自己融不进去了。走在熟悉的街头,寒风从头顶灌下来,银杏树突兀地伸展着掉光了叶片的枯枝,在空气里拍打得啪啪响。她平生第一次感到故乡如此陌生。回到家,发现身份证不见了,翻遍手提包和衣服口袋,她才默认了身份证丢失的事实。去派出所补办证后,第二天得赶飞机飞回单位,幸好办理了一张临时身份证,这一路,她便是靠那张证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正因为身份证在老家丢失这事,让她动摇了调回去的想法。她已经很难融入世俗的熟人社会了,远方,也许才是她人生一个新的开启。

马宽扬的心一直梗着,以为韩蕙要向他提前告别,话锋却突然拐了个方向,把马宽扬带到了另一条超出预期的小道上。

老马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那把铜挂锁,推开暗房门,顷刻从明亮中走进了一个幽暗世界。两人看着老马在工作台上一手一脚地操持。马宽扬以前当然看过老马冲洗相片,但这次,却变得如此神圣,恍若见证婴儿在圣母怀中的诞生。相纸完成曝光后,单冲洗这套程序就很讲究,颇有仪式感。将相纸完全浸入托盘里的显影液,均匀搅动。韩蕙耐着性子,想替老马打个下手,却被婉拒了,叫她老实待着。3分钟后将相纸放入停显液,之后再浸入定影液,搅动2分钟。完成定影后用温水洗干净相纸。老马用老师傅的口吻说,化学药品残留造成污染的话,整张照片就废了。沥干相纸后进入干燥环节,可以平整地压重物或使用熨斗。这个时间最长,得几个小时,具体视暗房的温度、湿度和空气流通状况而定。

约两个小时后,一只苍鹭的各种姿态出现在满墙照片上。韩蕙猛拍了几下掌,好像看到了真实的苍鹭正朝她振羽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