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吃饭的人(4)

可惜了,差一步就能过上一段好日子了。

唉,小饭店也许不会那么快倒闭,也许撑一撑生意就能通江达海了呢。

遭遇打击的丁小兵为了摆脱气愤之情,甚至自带行囊投奔医院精神科。科主任是他朋友,与他一番深入交谈后说他从医二十年,这里还没有一个病人是自己跑来的,基本都是家人或社区架来的,因此他第一判断便是不能收丁小兵入院。丁小兵用他高深的哲学医学神学伦理学和社会学知识,万般哀求三天,直至把主任侃晕之后,终于同意他留院观察一周。

两道大铁门哐当锁上,丁小兵像卧底一般住进了精神病院。墙壁上谁也看不懂的图案,让他有点后悔,关键是骨子里的恐惧心,时不时会让他隐隐哆嗦一下。据他说他遇见的第一个人就很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教授你来了,我是你的学生,在这里盼了你好久……说完就在桌上不停地转动一根纸棍。丁小兵问他在干啥,那人说他正在研究核反应,明天上午九点准时进行核爆。

丁小兵在更加恐惧地聆听了各种奇言怪语之后,于三天后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丁小兵逢酒必醉,再后来我们就不喊他喝酒了,怕他喝酒出事。有次夜里十点多,我看见他扶着路边的垃圾桶在吐,还把手里的一本诗集也丢进了垃圾桶,嘴里嘟嘟囔囔说写的什么玩意,垃圾。直到他看见我,也只是傻笑着摆摆手。

今年春节我还跟他吃过一次饭,是一个朋友的家宴。朋友对丁小兵仰慕已久,特意拿出两筒珍藏的竹筒酒,可惜打开后一滴酒都没倒出来(估计是早已挥发了)。丁小兵小酒喝开了,也不考虑和那个朋友是第一次见面,便逮住他缺点不放,大谈性格组合论,搞得人家下不来台。家宴行将结束,朋友拿出一条烟,每人两包,唯独没给丁小兵。丁小兵瞬间崩溃,坐在人家家里兀自大哭起来。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一个男人能哭成那样,我以为是朋友故意没给他香烟的原因。我把两包烟塞他口袋里,问他啥事那么伤心,丁小兵说他刚才忽然想他死去的父亲了。

李芫手机响了一下,他手一抖,说怎么是丁小兵发来的。我和孙蕹凑上去,还真是丁小兵发来的,微信显示:“你明天能来吧?”很快我和孙蕹也收到了同样来自丁小兵的微信。

其实丁小兵是个很柔弱的人,柔弱得令人难以想象。

与其说他柔弱,还不如说他对人、对社会毫无防备心更确切。

我们为什么愿意跟他一起玩到现在呢?

还不是因为他柔弱。

他的柔弱发展到最后就演变成软弱了,你俩发现没有?

也许正是他身上的软弱中蕴藏的悲剧性吸引了我们吧?

你们发现没有?一个人身上的悲剧性持续久了,慢慢会麻痹,会变得享受这种悲剧心理,以至于后来丁小兵都有点陶醉于自欺了。难道他不知道他目前所处的境况吗?

差不多。话说回来,哪个人身上没有可悲之处呢?丁小兵没有生活来源,全靠家人接济,他也许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可悲,但他依然能“君子固本”,依然保持对人对事的不妥协。这种“君子固本”式的倔强实在令人惊叹,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恰恰是他的可悲之处。

嘘,吃饭的时候少说话。

5、

李芫和孙蕹都回去了,这顿饭从中午延续到深夜。这是常态。

现在只剩下我和满屋的烟味酒味菜味。我记不清他们是一起走的,还是分别告辞的,好像孙蕹和我打了招呼,李芫没和我打招呼,或者都没打招呼,也或者趁着我正深情挽留孙蕹时,李芫偷偷就溜了。我有点恍惚,朋友们就这样独自前来,又纷纷走了。

我把门窗全部打开通风,又点了支烟。曾经和我们一起吃饭的丁小兵今天凌晨死了,可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是因为丁小兵和我的关系一般,还是这个消息太近?一时真说不上来。一个逝去的鲜活生命,有时就像是被丢掉的厨余垃圾。我抬头望了望外面,外面漆黑一片。夜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黑了下来,我连我家客厅的灯是谁打开的都想不起来了。

我掐灭烟头走进厨房,不急不忙地洗刷起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