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吃饭的人(2)

孙蕹说,二十郎当岁,只怨自己朋友少,不像现在只恨自己朋友多。

我说,现在也没啥朋友了,老的老,死的死,离婚的离婚,再婚的再婚。

我去他家几次后,就不想再去了。婚后的丁小兵像换了个人,在他家喝酒他还不断提醒我声音不要太大,说影响小刘休息。七点多钟就要睡觉了吗?李芫说,我实在受不了捏着嗓子说话,后来只要我走得晚了点,小刘就是各种恐怖的声响,不是电视机声音放得很大,就是掼门声,这毫无防备的巨响,经常逼迫我逃离他家。再往后丁小兵要是不主动邀请,我就再没有登过他的门。当然,他的主动邀请一般都是他老婆不在家,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敢去了,他老婆万一一个回马枪,我就会直接被挑落到楼下。吃个饭比上战场压力还大,关键是骨子里的恐惧心,时不时会让我隐隐哆嗦一下。

我曾拒绝参加丁小兵的婚礼,但后来还是拗不过你们,被你们生拉硬拽去了。那是我见过的最不想看见的婚礼,婚纱穿在小刘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等到他俩过来敬酒,一桌子人齐刷刷端着酒杯站起来,像是迎接领导敬酒,有人一口干有人舔一口,大家再齐刷刷落座继续吃喝。敬到隔壁桌时,有人站有人坐,场面混乱。喜酒喝到一半我就跑了。我当时就对自己说,但愿这对悲情的新人能撑过三个月。

孙蕹说,三个月是撑过去了,但没能撑过半年。

李芫说,离婚后的丁小兵终于活回了原形,《白天不懂夜的黑》是他嘴边哼唱的名曲,没快活多久,他就紧跟下海经商潮奔更大的快活去了。他从单位买断工龄辞职,这在当时看来真是惊天壮举,好好的铁饭碗说扔就扔,勇气甩我们三条街都不止。

我说,丁小兵好像得了十几万元的买断款,租了个门店开了家广告公司。那时候我月工资才三百八十元,十几万元可是个天文数字,我们还在用数字BP机时,他已手握“大哥大”。可以想见,环绕在他身边的姑娘又多了起来,每逢夜晚降临,他身边的朋友又有了新去处,在他那简陋的办公室,老板椅、老板桌乃至地面上,醉倒酣卧了至少五六个青年才俊。大家满嘴的理想与不时奇遇的爱情,以及莫名其妙的哀伤,占据了我们大约两年的时光。

李芫说,丁小兵那只有一间办公室的广告公司很快就被朋友们吃垮,唯一的沙发也被借宿的男女搞塌。其实在我看来,丁小兵的钱是被人折腾完的。人一旦有钱,朋友们就会踏破门槛,“富在深山有远亲”指的就是他,一会儿有朋友来教他赌石,一会儿有朋友来教他玩古董,再加上吃吃喝喝,那笔巨款很快就像小石子急速掠过水面,不见了踪影。我没少劝他,让他长个心眼,别跟那帮来路不明的人搅在一起,他的回答让我浑身一抖,“你看研制一架新飞机,搞个十年八年很正常,几十亿美元扔进去都听不见响声”。

3、

我跟丁小兵认识得也不算晚,是李芫带我认识的。孙蕹说,我认识他时他已经处于落魄的边缘,他那时候转行开了家字画装裱的小门店,卖卖宣纸和旧书什么的。没事我们就去店里坐坐,闲聊到晚饭时间。

记得那会儿丁小兵手上还有点碎银,偶尔请客吃个饭还能应付。他的字画店对面就是一排小饭店,起初我还纳闷他为何总是请我们去吃同一家饭店。有次喝完酒跟他一块出门,才发现这家饭店他可以签单,半年结一次账,每次酒后他签的名字都不一样,且字迹潦草,苏东坡、李逵、李白、令狐冲、阮籍都是他的常用名。饭店老板则在账单的最上方一笔一画写着“丁小兵某月某日”,字迹清晰、力透纸背。

丁小兵请客的气势还是很大的。孙蕹说,三个人必须是八菜一汤,两瓶白酒,啤酒不计,拦都拦不住。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丁小兵会把没怎么动筷子的菜打包得干干净净,留到晚上独自享用。一般说来,他请一次客后接下来十天内不会有动静,这期间由我们来安排他参加饭局,只要有人张罗,他是逢请必到、每到必早。

有次我去他家,看见他厨房里贴着一周菜单,基本每天都有鱼、西红柿和鸡蛋,比如红烧鲫鱼、西红柿炒蛋、西红柿蛋汤、辣椒炒鸡蛋等。他说鲫鱼刺细,吃不快也耐吃,至于西红柿和鸡蛋,那是因为他喜欢吃。孙蕹说,不过赴宴的丁小兵作风不减当年,记得有次我和他邻座,我叼根牙签习惯性把脚蹬在他椅子的横档处,他立即跟我来了句“先生请自重”。我心想,你都混成现如今这般模样了,咋还这么穷讲究……嘴上我一句话都没多说,只当他骚酒喝多了。这家伙倒好,口口声声说我没文化,好像他开了个破广告公司就是文化人一样。我承认我就一小工人,是,他嘴里冒出来的唐诗宋词很应景很高深,可惜你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也不是“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如果不是朋友一场,如果按我以前的脾气,像他这样的垃圾,我早就一个啤酒瓶盖在他脑壳上了。

我接过孙蕹话头,哎哎哎,不能说他是垃圾,毕竟是朋友,公众场合还是留点面子。那天晚上跟你们谁在一起吃饭的?

那天晚上?孙蕹说,哦,是丁小兵一个外地的朋友来请客。丁小兵跟我说到他签单的饭店去吃饭,说就三个人。我下班就过去了,直接落座一个临街的卡座。北面是扇落地大玻璃,我看着三四个短背心高腰裤披肩发,夹杂着各种香水味的姑娘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巧的是这些女孩就坐在大厅,与丁小兵迎面的是个穿破洞牛仔裤的女孩,他的目光从端酒杯开始就没离开过那两个破洞,中途他有几次试图过去邀请她们和我们凑一桌,但都被我死死摁住了。为了迅速打消丁小兵这个念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怕惹事),我只好不停地跟他碰杯干酒,直到他端着酒杯睡着了。他没有趴到桌上,也没有栽倒在地,就这么端着酒杯坐着睡着了。那几个姑娘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呼啦啦飞到枝头,又呼啦啦飞走了。

丁小兵这个睡姿是个麻烦事,我怕一碰他他会顺势倒地不起,不碰他又怕他坐着会睡到天亮,我只能与他那个外地朋友一杯接着一杯喝啤酒。我与这个朋友也是第一次见面,无声的啤酒怎么也凝聚不成丰富的泡沫。眼看着这个饭局没法收场,丁小兵奇迹般醒过来了。他在骨碟里翻找了半天,捏起一个没啃干净的鸡爪继续啃了几口,这才歪着脑袋搜寻了一番大厅。大厅此刻空空荡荡,他打开一瓶啤酒说是要压压一肚子的白酒。他朋友连忙摁住啤酒瓶,说刚才微信转给了他几张高冰糯种飘花的石料照片,让他有兴趣这几天去看看货,又说刚才接到信息,需连夜回去出货,说完就抬屁股走人了。

如此一来,埋单的人又变成了丁小兵,他倒无所谓,又紧急招呼来两个朋友。那两个朋友犹如天兵天将瞬间到达,这就给接下来的酒局平添了欢乐气氛。

我说,那两个人不就是我和李芫嘛。是那次吧?八点多钟,丁小兵喝得二五吧唧,看到我们来了,居然清醒得跟一个星期没喝到酒似的。

记得丁小兵问我和李芫,说上周五晚上我俩是几个意思。

孙蕹问,什么情况?

那晚的事情有点神奇。我说,我去的是丁小兵签单的隔壁小饭店,加完班和同事一起去搞点吃的。饭店生意很好,一楼卡座爆满,穿过过道,我看见丁小兵和你在拐角处喝酒,你们的桌子好像是临时添加的,桌上三个菜,一个火锅、红烧鲫鱼、西红柿炒蛋,还有盘油炸花生米。我是急着找同事,路过你俩时我摆摆手,意思是我不过来吃。你抬头看看我,没说话,又埋头和丁小兵继续吃喝。

李芫说,后来我才知道你前脚到我后脚就到,当然,我不知道你也来吃饭,我是和女朋友来吃饭的,你懂的。她见这家小饭店生意好就进去了。找卡座时也看到了孙蕹和丁小兵,相同的情景我就不重复描述了。说点不一样的,丁小兵看见我女友时,一句话都没讲,只是把自己椅子让出来,一屁股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去了。我猜丁小兵肯定以为我会和女友一起加入他和孙蕹的饭局之中。

可惜此情此景实在不宜一起吃喝。李芫说,我找了个卡座,然后就把你俩忘记了。

我说,直到饭局结束,我在饭店门口看见李芫,我问他有没有遇到丁小兵和孙蕹。他说看见了。他又问我有没有看见他俩,我说我也看见了。饭局结束我们都从过道经过,可惜丁小兵和孙蕹不知何时已去向不明。

孙蕹说,哪里是去向不明,是我和丁小兵逃跑了。

我说,几个意思?

李芫说,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