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血同源的黄河水

躺到病床上,看一眼老伴儿放在床头柜上的老式军用水壶,我才放心地闭上眼睛休息。暂时还死不了,水壶必须随时待命。阎王早就在约我,可我不理会他。就算是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关他屁事。

想想也值了,我竟然活到了九十岁,是那个黄河岸边的黄家庄最长寿的人。十多年没回黄家庄了,再回的话,还有认识我的人吗?这十多年,不,自从离开黄家庄,哪一晚的梦里没有黄家庄,没有黄河的咆哮声?

医生来了,问这问那,我闭着眼,由老伴儿代为回答。最了解我的人是老伴儿,她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风风雨雨过了一辈子,我一直欠着她,老了还得她伺候我,难为她了,就这,我有脾气还冲着她发。不冲她发又冲谁发呢?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一个在美国,哪个都顾不上我。躺在医院了,还不敢惊动他们,除非死了,那时他们至少得回来在我灵前磕几个头,摔个孝子盆吧?

抽血化验,检查这检查那,我像块泥巴任他们摆弄。没别的,贫血严重,要先输血,再考虑给心脏放支架。我强烈反对,可老伴儿不听。快死的人了放啥支架,不是在浪费国家的钱吗?老伴儿说,你得给我活着,陪着我活,跟了你一辈子没享到福,陪我多活些日子也不行?我沉默了,再不应,我就不是个人了。

要是战友们还在该多好,哪怕喝不了酒,吵不了架,就在我面前坐着,老眼对老眼也行。我宁愿把我的九十年寿命分些给他们。唉!他们没我命硬呀,只让我孤独地活了下来。那些早早死在战场上的,我记着他们的样,没事就在我眼前晃,逗我,笑我,耍我。这些年陆续死的几个老家伙也不等等我,甩手就跑,和老战友们集合去了,就我掉队。

啥?出车祸了,死伤了好多人,血不够用。护士准时来给我输血,我拒绝,让他们先给在车祸中受伤的输。护士长来劝,被我冲了回去。我一时死不了,急啥呢?救人要紧。老革命又怎么啦,老了更要有觉悟。老伴儿向我竖大拇指,我不屑一顾,她总说我死脑筋,这回不说了。

烦躁的时候、憋闷的时候,我就盯着老式军用水壶看,能看到祖宗的虔诚、黄河的汹涌、战火的肆虐,看着看着就安静下来了。年轻的小护士不解,问我是什么宝贝,快没了正形。我纠正她,这是军用水壶,是美国货呢,当年从国民党军官手里缴获来的。小护士好奇,捧到手上左瞧右看,有些分量;摇摇,里面的东西在晃。

是酒吗?您喜欢喝酒?我笑,老伴儿替我回答是水。小护士更不解了,水有什么稀奇的?老伴儿说是黄河水。黄河的水那么多,还泛滥成灾呢,也不稀奇呀。我不高兴了,怼她,我血管里流的就是黄河水。小护士知道不妙,赶紧放下水壶,识趣地走了。老伴儿熊了我半天。

有几个人知道我这壶里水的珍贵?

真的是黄河水,是我出生那天,从家门前的黄河里取的。这是我家传了几代人的习俗。据我的爷爷说,我家祖祖辈辈住在黄河边,打渔为生,也种粮食。多亏了黄河才有肥沃的土地,但也恨死了黄河年年发洪水,赶上不好的年成,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甚至家都被毁得一干二净,一切得重新来。祖辈们逃过荒,讨过饭,最终还是回到黄家庄,舍不得离开呀。不知从哪代开始,流传下来一个习惯,孩子出世的当天取一罐黄河水,无论走到哪儿,随身带着,每年生日时喝上一勺,生灾害病时喝上一勺,临死的时候将剩下的水用来擦洗身体,然后一起下葬。就算是身在异乡,也等于在家了。

喝黄河水长大的人,性子也像黄河,好动、暴烈,不甘心只过当下的生活,一刻不止歇地向前奔。挟带着泥沙,本质却是水,土性、水性都有。外表粗糙,心思却细腻。有犯浑的时候,也有顺从的时候,就看别人怎么对我,世界怎么对我。

小日本侵略那会儿,他们在黄河岸边烧杀掳掠,我们一家人只逃出了我一个。第二天,日本鬼子走了,我跑回家,就着烧毁倒塌的屋基挖坑,深埋了家人,然后从废墟里扒出水罐上了路,参加了抗日的队伍。水罐碎过、破过、漏过,换成水袋,再换成铁皮壶,像是我的另外一条命,命与命相互陪护,能活到今天实在是奇迹。

大半辈子转战南北,最终扎根在北京。离休后我才回到家乡,家不在了,但黄河没变。我又装了一壶黄河水,加在原来的里面。老伴儿笑我从此是第二条命了,何止第二条,早就死过无数回了。无论哪条命,离不开的是黄河,一壶水中能见千年的滔滔、百年的屈辱、代代的抗争。黄河水与血同源。

每次与儿子通电话,我总不忘问问他们的黄河水,尤其是在美国的小儿子。然后是警告,无论在哪儿,不改中国籍,不忘中国话,不变中国心。黄河有魂啦,水是守护陪伴,也是监督。

老头子,老头子。老伴儿见我眼闭了半天,没动静,急切地叫我。

叫啥?死不了。我伸手取过水壶,抱在了怀里。黄河在我怀里歌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