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4)

我认为女儿开始不太关心悠悠了。也好,一个女孩子,不能将主要精力放在一个动物身上,年纪轻轻,养什么宠物呢?那她的当务之急应该做什么呢?当然是去找一份工作。她现在应该去找一份工作。大学生毕业,要走向社会了。其实,工作才是人生的开始。想起她以前,从出生到学校,日常起居,迎来送往,父母仿佛一刻也没停过。健康与生病、分数与成绩、学好与学坏……女儿的分量占据了我们头脑的大部分。有时想想,记不清多少次失眠是为了女儿。特别是中考、高考前半年,送她去各种辅导班、培优班,去找校外的老师,托关系,作对比,真是殚精竭虑,想尽办法,操碎了心。

找工作?女儿说:也要有合适的单位在招人哪。我问:什么是合适的单位?女儿说:就是把人当人的单位。我说:什么是把人当人的单位?你爸当了大半辈子报社记者、编辑,从没想过这个;你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每天起早贪黑在外面忙,她也没想过这个。女儿说:你们没想过,但都实现了价值,这就把人当人了。报社即使要人,我也没办法去,我不是新闻专业的;老妈是自主创业,她创造的财富不能与领工资相提并论……我打断她的话:那你总要找点事做吧?整天待在家里不发霉呀?女儿将身下的椅子轻微挪了一下,她娇小的身子拉直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做事呢?老爸——女儿特地将“爸 ”字发音拉长了,让我激动的情绪稀释了不少。我说:你别撒娇了,你别总是待在你房间里,也要来书房走走哇。不然,你对得起悠悠吗?女儿说:老爸,我现在是每天去一次,都是在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去的。那时,你们都上床休息啦。可悠悠呢,却精神着呢。我除了检查它的窝是不是干净,粮食、饮水是不是充足外,还每天给它洗一次澡……女儿微垂了一下头,接着抬起,与我的目光平视。我第一次见她的目光这么透明,这么柔和,这么直接。我知道,她要认真对我说话了。我的目光一刻都不敢闪烁,而是迎上她的目光,平稳地保持在同一个水平面上。但也就短短两三秒钟,女儿的目光慢慢放了下来,像刚刚沐浴了阳光的向日葵,注视着太阳慢慢滑入西山。

我的目光变得不自信、不坚毅了,甚至连同我的身子都想退缩。我正要移动脚步,听见女儿说:老爸,谢谢你的照料。谢谢!我有点不好意思,本能地回了一句:谢什么,应该的。

我给父亲打电话,询问他在乡下的情况。父亲的语气恢复到上次激动之前的一贯冷静。他的话语像刚收获的玉米,颗颗橙黄饱满:不要操心我,可以随便走动,地里忙得很……

放下电话,我隐隐多了一丝慌乱,像菟丝,爬到我心坎上。我看到女儿游移到我面前,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出去看看……我还没来得及理解“看看”二字的意思,女儿已背着双肩包走出家门。

现在,只有我与悠悠在家了。我到书房,打开盒子。见悠悠探了一下身子,我拍了拍盖在它身上的毛巾。悠悠用鼻子拱了拱,然后,头完全探出它的身体。它慢慢地爬到了毛巾外。它的头微昂着,两只眼睛像秋夜里远空的两颗星星,向我闪烁着亮光。

我很果决,我完全掀掉了毛巾,毫不犹豫地将它从深深的盒子里捧了出来,捧到大厅,将它放在地上。我不在乎它锐利的爪子是否会将我划伤,我也不在乎它体背与体侧布满的棘刺是否会将我刺痛。我坚定地向它伸出了手,我轻轻地推动着它的后背。我希望它走起来,我希望它奔跑起来,即使狂奔到远离我的视线,甚至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也不在乎。

我将它放在大厅,见它蠕动了步子,我才满意地离开,放心地回到书房。我自己还有很多书要读,还有很多字要写呢。我干脆关了书房门,我要彻底静下心来,找到一段真正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好好做做自己的事情。

午饭时间,我走出书房,来到客厅,看见了悠悠。它蹲在离早上我放下它三四尺远的地方,头微微抬着,看着前方。它的前方是一片纱窗,中午的阳光沿着楼房与楼房之间的通道,攀上了与阳台一般高的地方,透过密密的纱窗孔,在它身上笼罩着一层浅浅薄薄的黄。我相信悠悠,相信它是在迈过无数步伐后停留在那里作短暂休憩的,而且,我相信它将来能越过千重浪,又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打电话给女儿,语气很激动,我说:我放悠悠出来了!整个上午,我都让它在客厅里自由活动。我焦急地问女儿:你的情况怎么样?一定要……女儿接过话:还不错。电影剧本给一家公司看了,说写人与动物的关系,他们很感兴趣,说改天再约,详谈一下。女儿补充了三个字:放心吧。顿了三四秒钟,她又说:老爸,悠悠快五岁了。你知道吗?听说刺猬的平均寿命一般是四到五年……女儿抽了一下鼻子,声音重重地从那边传来:老爸,以后我可能会更忙了,要帮我好好照料悠悠。女儿又说:曾有一段日子,如果没有悠悠,我真的过不动了。又顿了三四秒钟,女儿提高声调说:去把爷爷接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