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3)

女儿将悠悠放进我书房来,我还没来得及同意或者反对。女儿将盒子放在我书房的门旁,她还试着开关了一下房门,确定没有妨碍,才打开盒子……我这才反应过来,捂住鼻子,催促道:快快快,赶快清理排泄物,太难闻、太刺鼻了……女儿并不理会我的话,她用塑料勺子不紧不慢地舀着灰白色食物上黏附的黑豆般大小的排泄物。我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我从未如此专注地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这时,女儿眼皮底下的盒子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台婴儿车。我伸出手去,悠悠马上缩成一团,然后,时不时耸着小鼻子,向我喷气,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怕它像小时的女儿,会突然哭出声来。

女儿临走出书房,还回过头看了一眼盒子。我想:女儿你说吧,就像你小时候,你妈将婴儿车放在书房里那样,你叮嘱我一句吧——嘘,还是别说吧,我知道你眼神中的意思。我不会给你的悠悠热闹与喧嚣,只会给它带来孤独与沉静。它准备好了吗?——其实,我曾经无数次想这么问女儿。可我来不及问,或者说不想问,没有办法问,不能问——当时,我们都是那样的独生子女家庭,他们都是那样的成长环境,我们父母不能改变什么呀。可现在,女儿能啊,我对要走出书房的女儿说:你应该养两只,一公一母,或者更多。女儿低下头,笑了一下,说:一只我都不想养,这只我都想送回去。

现在,女儿养的刺猬悠悠在我的书房里。我慢慢适应了与一只动物在一起看书、写字的日子,我不知道悠悠适不适应我?我不敢、不忍去问它。它躺在两片毛巾之间,它将它的躯体与光线隔绝。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睡着,我也想知道如果它没有睡着,它此刻独自在想什么呢?我暂且不论它在来我家之前经历了多长独处的日子,我单想着它来到我家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都是独处,它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为什么它总是那么安静?现在,它除了偶尔“嘶嘶”两声外,那么悄无声息。

自从书房里有了这么个小家伙,我的心开始不宁静了。有时,我忍不住揭开毛巾,见它在动,便慢慢将手靠近它,它总是蜷缩成一团。我去摸它身上的刺,没有想象的坚硬,也没有想象的尖利。我的手试着放在它嘴边,它浑身的刺,像重瓣的墨菊一样,慢慢盛开,尽情舒展。它的鼻尖微翘,嗅着我的手指。它一路爬到我的掌心,我捧起它,我的手掌不敢用力,丝毫没有用力,我让关节变得也像肌肉一样柔顺。我对着它的小嘴说:悠悠,对不起,我有时不该对你发脾气。现在,在大白天,我是干扰了你睡觉,还是陪伴了你成长呢?在晚上,当我睡觉了,你是如何排遣孤独和寂寞的呢?

有一天,妻子待女儿吃完饭去了卧室,轻声对我说:在家里养着一只刺猬,卫生吗?我听了,也怔住了,直到放下饭碗,到了电视前的沙发上,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妻子还不罢休,她洗完碗筷,仍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妻子放弃了我,她朝女儿的卧室走去。我想去拉住她,还是犹豫了。我看见女儿与妻子一起来到客厅,女儿的话语追着妻子的后背:如果你们真的嫌弃悠悠,就直接跟我说,不要找各种借口。妻子急了,她晃着女儿的胳膊说:你妈没嫌弃悠悠,你爸也没嫌弃悠悠,我们都没嫌弃悠悠,我也只是随便问问。妈向你道歉好不好?

女儿擦了一下眼睛,说:你们不能误解悠悠,你们不能歧视悠悠。如果连你们都不要它,那我就……女儿扭头奔向了卧室。大约十来分钟后,我接到一个电话,一看显示,是父亲的。我有点意外。父亲的开场白也很意外:玲玲(女儿的乳名)刚刚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刺猬我见过,那种动物挺干净的。不就是养个小宠物嘛,她说是同学送的,你们如果怕脏不敢靠近,过几天我回去替她养,不是跟养鸡养鸭一样嘛。末了,父亲又补充一句:如果你们胆敢再欺负玲玲,我回去收拾你们!

我没有申辩,我只是问:爸,您决定哪天来提前一天通知我,我好开车去车站接您。父亲说:这几天正收玉米,收了还要晒干,晒干了还要囤积好。父亲又说:听说刺猬跟穿山甲很像,浑身都长满了刺。但刺是对付坏人的,你不欺负它,它会平白无故刺你?你小时候没见过小狐狸、穿山甲、野猪之类的?我们收庄稼时还要特地留一点在田里给它们吃呢。我还是没有申辩,只是说:您在田里忙要注意安全,您是八十高龄的老人了,不是年轻的时候……父亲在电话那头说:我不跟你废话了,不要让我孙女受欺负哇,不然,我回去不放过你小子。

现在,女儿与悠悠的地位完全占了上风。连妻子在我对待悠悠的方式方法上都指手画脚,说我清理排泄物不干净,而且一天才清洗一次。妻子掐着腰对我说:悠悠在你书房里,你回到家,除了吃饭就是猫在书房里,现在陪你的时间,除了你们单位的领导就是悠悠了。我说:那么你呢?我每天跟你睡在床上七八个钟头呢。妻子翻了我一眼:睡觉能算吗?我说:我陪悠悠一个大白天,悠悠也是在睡觉,这也算吗?女儿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议论,她仍像往日那样,吃饭、进房,吃饭、进房……我俩在女儿面前都觉得彼此很无趣。女儿倒像一个整日忙碌的人,而我和妻子两人反倒像终日无所事事者。我甚至觉得有点羞愧,在家的日子,连偶尔陪妻子看会儿电视都不敢,只得躲进书房看书写字。

书房里仍像以前那么安静。偶尔,有啄木鸟敲打树洞一样的“嗵嗵”声。见盒子里的毛巾一抖一动,我知道,是悠悠的恶作剧。我故意不与它搭腔。哼!我偏不理你。但悠悠一两次不得逞,仍不肯罢休。它“嗵嗵嗵”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一天八九次,干扰了我读书写字。我忍无可忍,打开盒子。悠悠躲在两块毛巾中间,我去撩开上面的毛巾,悠悠却像若无其事,头蜷缩到身子中间,懒得理我。

我去找女儿告状。女儿盯着电脑屏幕说:没见你这么照料它的。说完,她慢慢站起身,要来我的书房。我拦住她:不必了,我已为它换了食物,清了粪便,添了水。接着,我又说:你终于起身了,终于跟我讲话了,我很知足。女儿说:你还想让我怎样?能不能一次全说出来?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