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2)

睡之前总要洗个澡吧?妻子问。但妻子不敢去接女儿递上来的悠悠,我看到女儿递给妻子时脸上恶作剧般淡淡的笑。妻子笨拙胆怯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她第一次作为母亲给女儿洗澡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女儿不应该这么来一下。我想批评她一句什么,但我看到妻子竟然笑了。我没开口,主动退到一旁,看着妻子忙着放水、装水,往冷水里加热水,调水。她的兰花指小心地探进水里,她的语气轻微而试探:水温不晓得合不合适?我莫名地有点火了:真有那么金贵?妻子狠狠地斜了我一眼。女儿配合着妻子,也侧过脸,眼神在我脸上剜了一下。我在乎的是后一种眼神。我压抑着,退了两步,倚在洗手间的门上。

妻子问女儿:刺猬是你买的,还是同学送的?养了几年了?多大了?女儿的一只手托着悠悠,一只手顺着刺猬身上的棘刺,若即若离地抚摸着。她的话也是柔顺得像水流:问这干吗?我急了:你妈问问不行吗?我也想问问,买这刺猬花了多少钱?在哪里买的?有没有卫生防疫证?女儿把小毛巾往悠悠身上一盖,好像把她的嘴也盖上了。她从我身旁侧着身子闪到走廊上,径直进了她的卧室。

第二天是周六,我在家休息。我想为女儿煮一回早餐,距离上个假期,她毕竟有将近一年没有尝过我的西红柿煮面条了。又记得小时候,还有小学、初中时,每逢我休息在家,她就嚷着要我为她做西红柿煮面条。而且,她总是当着妻子的面说:老爸的西红柿煮面条比老妈煮的好吃。后来,女儿读高中了,在学校寄宿了,每个月才回家一次,适逢我上夜班回来后早上在睡,她双休日偶尔回家,就开始喜欢自己在厨房捣腾。我睡醒后,看到她在饭桌上为我留了一碗,我竟然品不出那碗西红柿煮面条究竟是什么滋味。现在,终于又有机会为女儿煮一次面条了。我想走进厨房,女儿却先于我打开了家门。女儿踏出家门时,侧了一下脸,对我说:我要出去,不吃早餐。

我以为她仅仅是不吃早餐。中饭时,我收到了妻子的微信:女儿中午不回家吃饭,你帮着照料一下悠悠。悠悠?——这两个字在脑海停留了两三秒钟,我才搜寻到它的意思。不是说它不用照料吗?不是说食物和水都放在它旁边,它饿了吃、渴了喝、喝了睡吗?我以为妻子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我也就随便一记,并没在脑海里停留,所以并没付诸行动,只顾忙自己的事。

女儿连晚饭都没在家吃。女儿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妻子急得说话像炸爆米花:我说你去哪里啦?这么晚回家,怎能叫你妈和你爸放心得下?她边说边斜着眼看我。我连忙配合:是呀,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回家像什么话?女儿说:在学校读书时,天天晚自习回寝室都是九点多钟,那每个同学都不像话哦?女儿特别将“哦”字拖得长长的,将嘲讽的意味渲染得淋漓尽致。

女儿再也没理我们,她的“哦”字尾音随着她的身子,直到没入卧室,直到埋入衣柜的角落。我和妻子正要散开,各做各的事情。女儿的一声惊叫重又将我俩拉在了一起。女儿将衣柜的推拉门一点点地扯开,她的嗓门也越扯越大:悠悠,悠悠,悠悠不见了。悠悠不在盒子里,悠悠跑到哪里去了?

妻子冲进女儿的房间,她的头高出女儿的头。女儿说:在下面找,悠悠又不会爬到上层去。妻子去拉旁边另一半衣柜。女儿说:两个衣柜有隔板,悠悠难道有穿墙术?我走进女儿的房间,说:会不会跑出衣柜了?女儿说,老爸那你找哇。我伏在地板上往床底下瞅。我用手机上手电筒的光扫射了两趟,空空如也。我还不罢休,我去移动整张床,我用手电筒光在床头与墙壁缝里扫射了两遍,也没有。这时,女儿的话倒是很冷静,但在我听来像一把冷刀子,刺得我脊背生疼:中午说了,让你来看一下,也不知是中午之前走的,还是中午之后走的,也不知你有没有来看一下。女儿补充了一句:如果让你照看小孩,早让人贩子拐到外国去了。我生硬地回了句:我今天确实没来看它,我一整天都没来看它。女儿又说:你如果不喜欢她,我明天就送人。

妻子撩拨着衣架上的每一件衣物:怪了,我不相信它会飞了。我搜寻了床底,又去翻床上的被子。我的手刚一触到被子,就被女儿扯了过去。女儿将被子扯到自己怀里:不要碰我的东西。

我站直身子,怔在原地。我眼睁睁地看女儿去挪动书桌前的椅子,她的动作幅度看上去并不大,椅子移动的幅度也不大,但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响却很尖厉。女儿挪动时,是暗暗用力往下压的。我满不在乎,我不相信悠悠会离开我们家,大不了跑去了卧室、书房、厨房,或者洗手间。我看见妻子好像彻底乱了手脚,她一边喃喃,一边走出女儿的房间,然后,在其他房间乱窜。但不到一分钟便冲了出来,嘴里嘟囔着,“这里也没有,那里也不见。悠悠会去哪里了呢?”

女儿一直没离开她的房间,她又折回去翻她的衣柜。衣柜的最底层,也就是盒子的旁边,堆着她高中时穿的几件裙子。它们蓬蓬松松的,像一段段无关轻重的旧时光。女儿的手停下了,她走出卧室时,手里拎着盒子。妻子追出来,盯着盒子,问:悠悠是怎么找到的?悠悠藏在哪里?女儿拎着盒子,朝大厅灯光最亮的地方走去,她在正对着电视机的沙发坐下来,打开盒子,将悠悠托出来,说:你怕光就跟我说嘛,你怕孤单就跟我说嘛,你躲在我的裙子里算怎么回事呀。我如果找不到你,你不就饿死了?

女儿将盒子放回去后,将衣柜里的衣物全部整理了出来。整格衣柜里,除了盒子,别无他物。女儿还在盒子里多放了一条毛巾,她将那条毛巾盖在悠悠的身上。悠悠被上下两条毛巾包裹着,它的身体隐匿起来了,它将所有的光都拒之身外。女儿连房门也关起来了。第二天,早餐是我准备的。但不知怎的,我没有想起西红柿煮面条,只是出去锻炼的时候顺手买了四个包子、两盒牛奶回来。

许多天过去了,除了女儿,任何人都没有触碰悠悠,或者说,是女儿不让任何人触碰悠悠。妻子只有在女儿为悠悠整理便便时,像探监一样倚在女儿卧室的房门上离着两三米看着。我却乐得专心看电视,或在书房里看书写字。

一天,我正在看电视,妻子凑过来,神秘地说:你知道吗,还有一个人认识悠悠。我的眼睛没离开荧幕,说:很正常啊,兴许她大学时整个宿舍或整个班级的同学都晓得悠悠呢。妻子压低声音,让声音变得更神秘:我是说,或许那个人曾经与女儿一起,共同照料过悠悠。我听女儿在电话里说要对方拿回去,女儿要将悠悠归还别人呢。我说:归还最好,省心安静。妻子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腿,说:我听见女儿在嘤嘤地哭呢。

我和妻子再一次见到女儿拎着悠悠在我们面前,是在她推开她卧室隔壁的房门时。我问:去你爷爷的房间干吗?女儿没说话,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妻子抢在我前面进了爷爷的卧室。我们俩看着女儿将窗帘拉得紧紧的,然后把盒子放在她爷爷的床上。我连忙说:再过几天你爷爷就要回来了,这怎么行呢?妻子慌乱地拨弄了一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女儿扭过头,问我:那放在哪里好呢?这里空间小,关了窗和窗帘,不但黑,而且暖和。

我对女儿的一脸平静感到意外,或许妻子也感到意外。女儿的意外反倒使妻子的神情慌乱了,妻子在我旁边打转:是呀,天气转凉了,放在哪里好呢?女儿突然说:放到老爸的书房里去,可以吗?女儿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更感到意外,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妻子持反对意见,她说:你老爸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书房是他一个人待的地方,他平时一进书房就是看书写字,外面就是刮龙卷风、发生地震他都不会理的。他的眼里只有那些书,他哪里顾得了悠悠?女儿说:老爸除了双休日在书房里待得久点之外,平时每天也就个把小时。而且,他的书房从不开窗,空间又小,关键是他喜静。悠悠现在吃饱喝足了懂得自已钻进毛巾里睡觉,不正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