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殇(2)

“‘可心这个名字是你爸爸取的,你伯父伯母也没有更改,一直可心可心地叫着。”妈妈每一次提到可心,语气里都有些许惆怅。

多少次,凡心用手托着下巴,仰头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妹妹?”

妈妈的回答一成不变:“等你长大了。”

于是,凡心就盼着长大。

凡心长高了,上学了,却还是没有长到能见到妹妹的年纪。但是,伯父的信很及时,每隔一阵儿,远方寄来的潦草字迹里,总会有一个主题——可心是个好孩子。

妈妈不止一次地念叨:“可心刚出生那一阵儿,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白天闹腾晚上哭叫,她总是咧着小嘴笑,知道爸妈忙,也晓得她这个生命需要悄悄绽放。”

每当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凡心就会忍不住地烦躁,小小的她已经会延伸话外音——“别的孩子”就是自己,说余可心乖巧,其实是暗自里生发遗憾,身边的这个女儿不是那么省心。

妈妈说话像唱山歌,声音高一下低一下的。很多年后,当凡心跟可心近距离接触,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张合有致的口型的时候,她不得不相信,这是妈妈的另一个女儿。妈妈没有遗传给自己的,都在可心的身上显现了出来。

父母对自己的爱被一个外人生生地剥夺了一部分,余凡心的成长里慢慢涌出一份伤心。

后来,凡心每到期末都能从学校拿回一张或者多张承载着荣誉的奖状,妈妈再提到余可心的时候,重心就有了转移。

“可心这丫头,在山里玩野了,学习不开窍,一年级下来,还不能一口气数到一百。”

“好笑!笨!”余凡心主动接了妈妈的话,声音里有了欢愉。

这些写在家信里的文字,有些是伯父当作玩笑说的,余凡心却由此对学习这件事用上了心。

后来,父母所在的面粉厂倒闭了,他们成了第一对选择买断工龄的夫妻。在机遇和风险并存的境遇中,余爸余妈没有选择经济正在崛起的繁华都市,而是一起西行,到新疆开辟新的天地,贩卖玉米、羊肉,直到后来在广袤的西藏谋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兴建了一个化肥厂。

而凡心很早就开始了寄宿生活,与父母聚少离多,父母开始不断地感慨——凡心真是一个好孩子!

慢慢地,爸妈提及可心的次数少了。凡心习惯了自己在家庭中的独一无二,接受着既让她引以为豪又时而怅然若失的独生子女身份。其间,她读中学,读大学,然后毕业,回到自己成长的城市,成为一名中学教师。

可心仿佛成了他们心中一个遥远的过去,余凡心的那点掺着好奇的期待和隐在心底的耿耿于怀都在变淡。

三年前,伯父忽然给爸爸打来电话,说可心要结婚了。

消息太突然,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老家的余爸余妈不远千里,一路风尘,先从新疆赶回家,然后带着凡心一起回到了老家。

“看来我是真的长大了,大到可以见可心了!”凡心对着妈妈俏皮地打趣。她开心又紧张,精心挑选了品牌四件套,作为送给可心的礼物。

那一天,阳光柔和,东风轻软,山间的空气里弥漫着甜香味儿。凡心一家三口到达的时候,可心已经一副新娘打扮了。

“凡心姐姐!”可心老远打起了招呼,竟没有一点疏离。

凡心反倒有点拘谨了,反复说“好看!”

可心确实好看,凡心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眼前的“新娘子”,恍若置身梦境。

余凡心向来认为,新娘是最不真实的,因为无一例外地裹在厚厚的包装里。余可心却素净得出奇,虽然略施粉黛,却有白亮晶莹的肤色,没有皇冠,乌发像纤云一样盘起,白色的婚纱没有层叠蓬松的裙摆,单调中却透露着别样的清雅。

人如其名!可心亦可人!

当凡心得知这身装扮均出自可心之手时,她不得不对可心这个裁缝刮目相看!

可心旁边的新郎黑瘦,个子也不高,可心像是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酒宴上,余爸咧开干涩的嘴唇,露出酸涩的笑,喝了几杯酒,心情愈发复杂起来。他又连斟了三杯酒,连仰三次脖子,抚着哥哥的肩,说:“我这个闺女,今天要认下!我不能让我的女儿结了婚还要过山里的生活。可心,如果你今天叫我一声’爸,我就把你们夫妻两个带走!”

“爸!”凡心忽然猛跺脚,把焦急加进叫声里,所有人都震了一下。

余爸看看凡心,说:“我开的公司正缺人手,可心他们跟我去新疆!”

凡心还想说话,被余妈一把拉到了一边。

众人面面相觑,沉寂在空气里弥漫。

伯父点头了,伯母也跟着点头。

“爸爸!妈妈!”可心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大声又大方。

婚礼上,可心拜完了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又对着自己的生父生母下拜。

两滴大大的泪珠从凡心眼角流出,堵都堵不住。不等婚礼结束,她推说工作忙,独自回程。

婚礼结束,可心则带着自己的新婚丈夫跟着爸妈去新疆奔赴前程。

二、

新的生活并不像可心想象的那般美好。余爸余妈其实是起早贪黑铁人一般忙碌在厂房里的普通人,可心和丈夫张晓贵在余爸余妈那里不断读出来的是各种不景气。

“我们都回去吧!卖了这里的一切,到凡心那里重新置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