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流浪的黑色猫咪哧溜一下钻入夜晚里,黑在黑里,夜在梦里,姐姐的香暗中漂泊,浮在半空——
黑暗的夜晚,看不到桂枝姐的白鹭,再也没有听见她说“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苹果花落了,桂花的枝丫茁壮,秋天来了,青苹果红了脸庞。姐姐的桂花正是绽放的时候,却跌落满地金黄色的花骨朵。洒在空中的还有姐姐的眼泪,像小溪水汩汩流出来,根本就不是眼里流出来的,是心泉坍塌了,捂不住,堵不住,什么样的补丁也补不住。她的泪水,白白的,哗哗似羽毛,是白鹭来过了吗,是桂枝姐心里那只白鹭的羽毛吗?
那时我新学了一个成语叫东施效颦,有一天,看到桂枝姐托着手臂走过苹果树,摇摇晃晃还是摇摇曳曳走过来,我都分辨不清,反正不是袅袅婷婷的样子。她蹙着眉毛,脸色更暗了,没有了那一层白皙的雪花膏遮掩,本真的面容真切而黧黑,倒是减少了我看着她的那份不自在,她捧着心口,我忽然就想起东施,姐姐有点像我想象中的成语人物,我好奇地望着她:“姐姐心口痛吗?”她低着头闷闷地答:“这里有个防空洞。”我有点想笑,到底是洞还是防空洞,我想起来冬天我曾经站在矿上的那条长长的防空洞上拍雪景,难不成姐姐的心里挖出个那样的工事?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这个当笑话讲给妈妈听,妈妈却在饭桌底下跺我一脚:“你这个孩子怎么啥都胡咧咧,咋恁不主贵,跟个碎嘴婆子一样!”
不就是她说个词又捧个心口子,有点可笑,说说就不主贵,就是个碎嘴子了——好吧!妈妈的火气好冲,我噤声,不敢申辩,不然我妈又会说鸡的犟筋脖都被我吃了,下次再炖鸡,不仅不允许我吃鸡脖,恐怕连肉也不让我吃了吧。
很久都不能忘,为啥是防空洞呢?因为洞长吗?还是因为她就知道矿上那个防空洞是个洞?也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却让我记住了这好有意思的形象,桂枝姐姐心里的防空洞到底是个啥样子哩。
多年以后,想着她的故事,我似乎感受她在人群中遭受的痛,就是那个废弃的防空洞阴冷潮湿、幽长腌臜的样子,还是白鹭失去羽毛的辱与羞?
她难道不知道小胡叔叔是结了婚的人吗?即使她不知道播音的小芳是他的媳妇。她是情不自禁还是明知故犯?是小胡叔叔的引诱呢,还是两个人的一拍即合?多年后,我想起她心上的那只白鹭,那也是苹果巷里的白鹭,我想把那只白鹭的样子写一写,问妈妈,妈妈说,哪有白鹭,只有灰尘满天。那一时风言风语比台风都厉害,黑旋风一样裹挟住她,世俗就是那样,责怪小胡的不多,偏都是指责她一个大姑娘家的“不要鼻子两边的”,妈妈可能不好说那三个字,学着我平时开玩笑时说的话“不要鼻子两边的”。“不要鼻子两边的”是啥?是“脸”。那样的事当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谁的眼泪在飞?
桂枝姐哭得眼泪飞起来了。
我看见她嗒嗒地走,走得快,走得急,脸上眼泪飞一般落着,像白羽毛,一片,一片,落下来。
来家里跟妈妈聊天的小景婶说:“我想着他俩都得出事,我家跟小胡家都住在工会院子里,桂枝总是在小胡他媳妇去矿上广播站播音的时候到他家找他,俩人闹着玩,小胡背着她,小胡的帽子戴在她头上,总那样玩迟早都得玩出事来,这不,丑了不是……”
桂枝姐走路不仅抚着心口,更是双手臂交叉在胸腹前,那样的姿势,怪怪的,像是一只胖鸭,或者肥鹅,她不是挺注意节食的吗,怎么还肚子鼓鼓囊囊的了。
4、
我再见到桂枝姐的时候,她的肚子还是胖胖的。
她到底还是嫁了一个挖煤工人,还是接班来的农村人,这是她当初最不愿意嫁的人,况且这个人还丑陋,脸上仿佛有个洞,脸蛋和下巴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分配的比例,又弯又陷,远看是个洞洞,可是她嫁了他。桂枝姐说,她就想钻进那个洞里藏起来,不看世界,也不让世界看见,她看着他的脸很亲切。是啊,她出了那一档子事之后,打了胎,想方设法换了单位,去了一个偏远的矿,还发自救器,同时,她也琢磨着怎么抢救一下自己,声名和灵魂都碎了一地,她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兀自憔悴。哪还有白鹭呀,白毛羽都落地成黑碎碎了。桂花落,花成泥,她不捡也不拾了。
在领自救器的矿工里,她看到一双眼睛望着她,暖如灯,那张脸,凹陷处恰好可以供她蜷缩。有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躲避,硬邦邦地迎着那团温暖望过去,微点一下头,他懂了,在她下夜班的时候等候着送她回宿舍。他还给她写诗,这一下击中她的初心,她一下泪水婆娑,想到自己不就是想找一个文化人吗?一天一首诗,写给她,一点一点,一朵一朵,一片一片,把她的心拾起,把她的花捡起,把她的羽洗白……飞回来,生出来,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