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诗里写,“矮,丑,穷,贫,我是一个三等的男人,可我要成为一等的丈夫”——她被他打动了,热泪长流,心想:总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结婚后,他还是每天都给她写一首诗,同时也给矿工报投稿。诗写得多了,慰藉了桂枝姐的心,补上了她心上的洞,她怀了宝宝,肚子又胖起来,多长时间没有感受到甜的滋味了呀,她恍然想起来,就挺着孕肚跑到矿上小卖部买了一小袋大白兔奶糖,都忘记了甜是啥味道,她要尝尝糖的甜!那人给桂枝姐的诗写得多了,给报社投稿也多了,他被聘为矿上的通讯员,进了矿宣传科——桂枝姐的开心是显而易见的。她不再回避回娘家,他陪着她,他们每周都回到苹果巷来,迎面遇上,桂枝姐的眼神不再回避,她又开始跟人们打招呼,她也跟我说话。有一天,我们同时在苹果树下等着家人回来开门,她没带钥匙,我的钥匙忘在家里了,无聊的等候里,她问我高几了,在哪里上学。我没敢问她的故事,她却好心提醒我,要是找男朋友,可要找个心肠好的,其他的啥好都不重要,就是“对你好”最重要。我说:“姐姐遇见一个天天给你写诗的人是天大的福气啊!”她答:“是的,我也没想到还能有这福气。声名狼藉的时候差点就不活了,没承想人生啊还真有一只白鹭飞过来。”阳光洒在苹果树上,每一片叶都晶莹,闪着光彩,桂枝姐突然说:“毛丫,其实苹果树枝也是香的,不是只有桂花树枝才香,是树都有味道,都有草木香,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不死,就还有机会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香味甜味,人生还是很美味的。”
不知道是桂枝说话的逻辑有点乱,还是我的悟性不够,我没怎么听明白她这发自肺腑的衷心话。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还是当年的味道,想来,她还在用她喜欢的桂花雪花膏。经年之后,她还是香香的,身上的味道没有变,灵魂的味道也没有变。
姐夫姓冯。“这是你冯哥。”桂枝姐给我介绍,“这是毛丫妹妹,我给你说过的,就是爱学习、作文写得好的妹妹。”
冯哥伸手接桂枝姐的手包。“没事儿,不沉。”桂枝微微笑着并不想松手,可还是被冯哥接过去拎着,他还一手抚着桂枝姐的腰背:“累不累,站多大会儿了?”“不累,不累,没事儿。”桂枝姐像是被呵护在掌心的美丽小鸟,丑丑的冯哥温柔又体贴,他的爱让他看起来很是美好,冯哥待我的言语神态也很亲切,好像我是桂枝姐的亲妹妹似的。我模糊却真切地感觉到,冯哥真的爱桂枝姐,他对她那么温柔,凡和她相关的,他都是好好相待,爱屋及乌,连对待她的邻居小妹都尽显热情诚恳。他们俩那么好,我的目光还粘在他们身上,怎么也看不够!那句诗是什么来着,“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唉,这就是他们的样子,跟一幅画似的。苹果巷里飘着桂花香,此时,真的有一只白鹭从桂枝姐头上飞过。天蓝蓝的,白云晃晃悠悠,有一只白鹭飞过来……
一趟一趟,冯哥陪着桂枝姐去做孕检,这回桂枝姐真的要生宝宝了,肚子胖胖的桂枝姐站在苹果树下,有一朵祥云笼罩着着……
桂枝姐走路颤巍巍的,微微颤着的是她那越来越隆起的腹部,也是她黑黑的面容上浮现出来的笑意。
冯哥又来接她了,小心谨慎的样子,走在她一边,或者仔细地牵着她的手,见到熟人冯哥就说:“去检查一下。”熟人们也都知道哩,也主动搭话:“去医院哩。”“是哩,定期检查。”桂枝姐甜甜温软地笑,慢慢走着,像一只幸福的大乌龟。
一天,我放学回家,遇见桂枝姐在苹果树下跟花奶奶聊天,“等他来接我。”“快到月份了吧?”“还有两个月零七天。”“看肚形好像是个男孩子,是不是?”“做B超了,说是个男孩子。”“多好!桂枝真是有福哩,小冯这么好,再生个大胖小子,小冯才高兴哩,男人都喜欢要男孩子,况且他家还是南阳的吧,南阳人更是大多稀罕小子!”桂枝姐用绵绵的声音回应:“喜欢就喜欢吧,其实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健健康康的。”花奶奶弯了嘴巴过来说:“还别不信,男人喜欢了,你的日子更好呢。”
桂枝姐糯米一样的嗓音细细软软地含糊着:“是吧,是吧。”她的甜美流光溢彩,映在苹果树清亮的叶子上,连小蜜蜂和花蝴蝶也绕着她飞翔,是闻到她的桂花雪花膏香了,还是嗅到她心里的甜蜜?
5、
苹果树结出累累的果子,岁月的幕帘无数重。
有一天,午睡时我做了一个梦,桂枝姐站在苹果树下嘤嘤地哭泣,她说她的孩子没有成,是个大胖小子,生出来了,没有成,嘤嘤——嘤嘤——
桂枝姐的哭声又纤细又温柔,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哭着走了,苹果树上挂着她的眼泪,白花花的,分辨不清是羽毛还是花朵,是苹果花吗,还飘散着桂花的香味,是白鹭的白色羽毛吗,分明就是桂花阵阵香——
“毛丫,毛丫,姐姐姓焦,是不是就不好呀,哪有桂花树是焦的呢,焦了还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