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入了江,便无须顾忌。佬头加几成力,橹担压得咯吱吱响,那声音又直又尖,沿着船缘走,像是咸水歌佬们开腔前在调弦音,刺得虾九耳痒。他晃晃头,要把它摇到别处,又发觉水流轻柔,也有声响,仿佛两种水鸟争鱼斗气,攀着颈纠缠到一起,谁也赢不了谁。终于,还是佬头用拉杂话盖住一切。他说明年你祥叔会在白坦上割水草作席,和香山的落沙客争抢,被打死在这条沙坦的骨角。那可真是个好活计。秀才公要去坐牢监。知县大人会被重责。
虾九说他们也会得十亩肥田吗?佬头还在摇橹,腰上竹牌跟着晃。虾九心也跟着晃。佬头闭一下口,终还是忍不住,说你祥叔出命,不得肥田,但会毁契脱仆,计有年例长粮折合三十五两,世代不绝。秀才公不得田,要死后把牌位立在宗祠平辈正中间。至于知县老爷,给他建生祠,供奉长生禄位。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我们将这块界石立得越骨角越好。
虾九咧嘴想哭,说四先生还不知足吗?
佬头眉毛皱到一处,沉下脸说,虾九,你还要知,沙田跟人一样,边生边死,会生的沙地叫子母田,这些很寻常。虾九说我们晚些再去给那片鹤立坦接生。佬头说只能赶在今年。虾九问为什么。佬头回说,要是明年高坦生出秋茄、老鼠筋或者出水莲,就不成了。佬头说这话很有些自得。虾九知道这不是佬头说的,是四先生告诉他的。当然,这话也可以算作佬头说的。四先生当时是说,那几条沙骨“日久承平,月繁齿生——香山的西十八沙、东十六沙就是这样长出来的。”
佬头自得时月亮已显出全影,只有一抹壁下角还刮连江面。似全未全。江就这样扯着它。这时荡漾的江水和白晃晃的月亮还连在一起。虾九突然想起四先生常吟的诗,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两句很有四先生的咏吟腔调,佬头突然就展开了苦眉,眼角也舒爽开,摇橹的力道更猛。橹柄斗水声怂恿着虾九继续,可他发现自己只记得头尾,听见佬头一浪快过一浪,他只好跳过中间,着急说:“不知乘月几人归。”佬头力道一滞,船也缓了,他旋即用上身体往下压,船又快起来,越行越远。
虾九低头,不敢再去望月亮。他扒住船沿往下看,沙骨在江底隆起,像是绵延的山岩。佬头直指江心,说他下水探过,两向数条延伸出去,像件铺在江底的沙裙。虾九顺着往远张望,月亮咚一声吐出水面,是片浑圆的米浆白。月亮一跳出来,云也追过来。几团灰云推搡着糅入一处。天色渐青了。月光照到江面,闪过无数的亮斑,像是要说什么。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船外静下来,天色突然凶了。吱咯声绕着虾九打转,似是把他放在石碾盘里,磨得他要发疯了。
乌云越来越厚,天黑成鸦翎。月亮也乌口乌面。江面涂了层扎染暗漆,远一点的水波也看不清了。云团聚起来,遮住了半个月亮。江天近得要挤进一处。潮风悠悠吹过,味道咸腥。皱波哗哗响,虾九来不及遮挡,牛毛水从天上落下来。水气上浮,浑身闷热,虾九觉得这湿重的旧船正在一个大蒸屉里飘摇。他揉揉眼往船尾看,大水鸟仍在闷声中起伏。天压着他,就快要掉下来了。
黑云就要落入江面时,突然起了大风。风从高处刮下来,横着往下扫,碰到江面,又向上卷。什么都混入一处,夜色就更稠了。
雨点是无数颗跳珠,从比江面更大的暗夜里砸下来,碎石一样奋力落在老船上,溅出无数的沙砾,把木板船沿敲得噼啪作响。整条船都湿透了。天空中偶尔划过一道闪电,怪蛇似的亮几下,才能分清水路。佬头搏命摇,他变成了一头瘠枯恶兽。橹柄就是他的爪牙。这江水里有诱人的食物。
好在是阵过云雨,过一刻,落水就停了,可水一落到江里,江面就蒸腾出比牛毛水更细密的水珠。它们四下弥散,江面便黏湿了,到处都是水雾。
焗了雾,佬头的臂膀越发湿亮,他在细雾髳里摇动,虾九的心抽着痛,眼里也有些发亮,猫身往前,给佬头披上才甩下的衣褂。佬头转头看他,然后回身,憋着口气,过好一阵,才说,你祥叔真好命。
佬头话才出口,虾九的眼泪就成了要溢出堤的坝水,翻涌着在岸边晃荡。他吸下鼻腔,拼命往回收,可声音怎么也止不住,像是抽泣般传出去。
佬头爆声若响雷:阿仔你莫号,哭得老窦心焦。
这话不说还好,焦字才断了音,虾九就跟着决了堤,泪珠比刚才的雨水还急,滴滴答答落在舱里,半晌也不言语。佬头软了心,说你睁大眼睛看,才知道回去的路,阿姆在耕寮等回程,说好了熬番薯粥。虾九喉咙哽咽了,讲不出话,半晌才道,一副口吃不下,多张嘴才吃得香。这回轮到站着的说不出话,摇橹声更尖厉,像是暗夜里的啼鸣划过水面,瞬间压住了一切。水雾在四周飘,就是不散,裹着人和船在江面摇。橹用一下力,船往前快一些;再用次力,又往前一冲。
潮水还在往下退,月亮仍在上升,它们越来越远。偶有几只乌突突的大鸟掠过江面,打出预兆般地哑叫几声。
虾九耐不住,小声说有十亩肥田也好。佬头叹口气,说又不是大耕家,衙口和驻军要收“行水”,道滘的大天二(土匪)要收“禾票”,只有长粮才是好。
月亮升得更高了,虾九舔下嘴角,蹭把眼眶,把脸上的水带进口里嚼,发咸,味道像是拉喉的糯漆。
船往深夜色里去。偶有白鸽鱼跳出江面,虾九望得真切,脖腔里咕咕响。佬头握住橹把停了手,回头瞅一眼儿子,说真是斑鸠仔的命。虾九凑过去要换他。他挥挥胳膊,往唐裤大兜里摸。摊开手掌,是块焦黄的糯米眉豆糕。糕粄是灶火仔细燎烧过的,满是麻球小泡,有些泡破了,有些还正圆。虾九用力嗅,香气漫进全身。他打个哆嗦,吞泡口水,还是去抓那橹柄。
佬头愣一下,扭身换个位,人就坐到船板上,手伸到后背上抹汗,弯个腰,劲道就从脚底板泄出去。他整个人都软下去。虾九没推过大橹,力气用蛮,劲道走了偏,佬头也不管他,只叫他朝月亮摇。虾九不吭声,憋了一口气,左腿成弓,脚掌抵住船尾,只一会儿的工夫,滚珠大汗就从额头蜿蜒而下,漫过鼻梁,在脸颊上夸张地铺开,一直流淌到衣领,然后沿着短褂前襟往下和阴湿的雨水混入一处。佬头知虾九倔强,把糕粄收回,对着他倾倒:从这里起算,到沙田,白坦共七十二处,香山独占三十五,插口、鸭舌、大孀泥、小蠕泥、里沙、外沙、铺锦、第一涌、第二涌……以前可都是荒头。水形露出沙影,退潮时有水鸟觅食,便可运石沉海,浪头跟着石块消减后,船也行不过了,先种草筋……
趁着虾九听,佬头把糕粄对半撕开,一片拿在手上,一片硬塞进虾九嘴里。虾九顺势衔住嚼。糕粄是从四先生那斛子糯粉里匀出来的。佬头本不肯的,阿姆不理他,说阿仔经年食粥菜,不知多久没有粉面入过口,你看快瘦成根人芽了——四先生不也是要你去取那片还没浮起来的沙田。这话噎得佬头堵口喉,只得任由阿姆把糯粉和了。和好不过有半掌大小。糕粄蒸热时香甜软糯,炙烤后冷了又有十足嚼劲。虾九吃完,佬头将手心的一半又塞回裤兜,说回程再吃。虾九面色就沉下去,撇嘴说你诳人。佬头突然低下头,深吐口气,人更瘪了,松松垮垮的,好像突然就老得不成样子。虾九想扔下橹去争他的理,突然发现两行清亮的眼泪正从佬头的眼眶无声无息地滑落。眼泪落下,正滴在界条上,一块洇潮的水斑在湿麻石上晕开,泪水和雨水都溶入界条。虾九不说话,学佬头用力摇。乌云散尽,月亮升起来,佬头的眼泪也跟着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