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爷是怎么死的?”
“做世仆的哪里有地,都埋在猫儿岭。”
“我不信,竹牌牌还在。”
“虾九你满十四了。”
“我知道,还有两年十六。”
佬头说你知道就好。
虾九眼里长了禾尾芒尖,盯着佬头看。坐着的发了空心虚,把绑腰带子暗戳戳往后扯。正要起身,陡然打了个转,还没稳住,船划进了一个涡螺旋。佬头栽身过去,攥住儿子手里的木疙瘩,把它卡在橹担上。船板子一声怪叫,水面荡起瓢泼水花,跟风天里扬起来的禾谷壳一样。
佬头的力道透过木把子传到虾九手上,汇成一股劲。原以为船稳住了,可两个人都到了船尾,脚底就失了重,船尖趁着浪头翘起,整条舢船倒扣过来。
虾九被水势带着往下落。麻石比他快得多。他探手去捞,已经勾不到了,只好分水向上浮,一把大手拽着他往水面拎,抹层面孔看,是佬头的脸。两个人也不说话,从一侧把船翻转过来。爬上船,佬头把漂在江里的橹子捞起。他拉起系在船尾的麻绳扎下去。那声音在雨后江面格外沉闷,咚的一声捣在虾九胸口。
虾九在船上啄心盼。一会儿站着看有没有浪过来,一会儿跪到江面往下观。绳索已经放到绷直,他犹豫要不要也下去寻,又怕佬头浮上来找他不见。
月亮快到中天时,虾九耐不住了,扒在船沿上把脸伸进水里捞,手里好似抓住什么,用力拽扯,线断了,一个空身翻回船斗里,摊开的手掌上正是写了自家由来的竹牌。虾九愣一阵,浑身打起摆子,箕坐在船板上号啕大哭,继而想起什么,一骨碌起来,跪在船头,脑袋磕得梆梆响,对着虚空给天后娘娘叩首,嘴里东拼西凑地许愿,全然没个章法。
船头捶得正响,船身突地一松,佬头从水里露头来。
探出水面,佬头大口喘息,头四下转动张望,眼睑闪出碎星。翻上船,像条被雨淋湿的耷尾老狗,浑身抖着甩。温海水溅了虾九一身。他的魂又回来了。绳索绑了界条,还要捞起,否则无法行船。佬头站在船斗里用力拽,虾九也起势帮忙,可那界条像是长在海底,纹丝不动。
月亮斜挂在夜幕里,远处是乌青色的大山。它们像是四先生的酸枝挂灯椅,显得肃穆庄严。佬头的瘦身已经倾斜得快要靠近船板了,虾九再也耐不住,抓着绳索另一端猛地扎进江里,佬头手里的绳索一顺,界条终于从海底起了出来。
虾九憋了一口气,满心地往江底沉,他的耳膜越来越胀,眼睛也开始发酸。他忍着憋住那口气,用力往下坠,很快,他触到了江底。那里的沙子像是加多了水的糯粉,又细又软,扯着人往里陷。虾九在水底沉气。他觉得自己就是刚才的佬头,这片乌珠大洋就是沙海。直到耐不住了,喉头那团残气要向外呕了,他才奋力浮向水面。脸伸进天空,来不及抹把面水,虾九已被佬头拽上了船。他瘫在舱里,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回。
界条被拉出水时,月光正透下来。江面上只有佬头坐在船板上喘着粗气,说没选好接生的日子,怕是动了地气。
旧船继续向前航行。江和天衔接处,有只水鸟踩水探颈,佬头松了橹把子,蹲下身,脸突然跌落到膝盖上,干枯的肩膀不停耸动。黑暗稀释每次退潮的声影,天色都渐淡一层。虾九躬起身喊老窦,等到最后一丝气都耗尽了,佬头仍然俯着身。虾九忽然怕起来,他怕佬头又往回看,这么想着,他的膝盖一软,不知道怎么就挨到船板上。仿佛骨头不是他的骨头,筋肉也不是他的筋肉。佬头终于止住了耸动,虾九松了气,一个翻身,索性枕着背板躺下来。那方界条也并排躺着,仍旧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