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没有,公社的食堂也没有?父亲反问。
你是说,你在公社食堂里吃的东坡肉?客人一听傻眼了。
那当然!父亲看客人木呆呆的表情,愈发飘飘然起来。
大哥,不对吧,客人忽然提出怀疑,公社食堂能做出那么好的饭菜?
这你就不知道了,父亲神秘兮兮地说,老弟,你听我说,公社食堂里面说道可多了。
什么说道?说来听听。客人愈发好奇起来。仿佛周围有人似的,父亲左右环顾一眼,压低声音说,怎么说呢?就是食堂里面还有食堂,专门用来招待特殊客人,我听马乡长说,那里面的饭菜可比饭店高档多了。
大哥,你这辈子真没白活。客人羡慕地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大哥,我多问一嘴,好好的猪肉,为什么叫东坡肉呢?
这可让你给问倒了,父亲老老实实地回答,谁知道怎么起了这么个怪名?
说不定有个地方叫东坡,那个地方的猪肉比我们这里的好。客人猜测。
也许吧。父亲不敢确定,转头问我,老大,你给爸说说,东坡肉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正念小学五年级,苏东坡我倒是知道,不过东坡肉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即便我在年级里考试从来都是第一,我也没法把苏东坡和猪肉联系起来。
听说我不知道,父亲很失望,说,老大,好好学,等你将来考上大学,好告诉爸爸东坡肉是怎么回事。
客人大惊,连口中的菜都喷了出来,问,大哥,你说你家老大能考上大学?
当然,父亲说话时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家老大,天生就是上大学的料!
你家老大要是考上大学,我随十元礼。客人言语中不无奚落的意味。
你说准了?父亲听出了客人的话外音,瞪圆了眼睛。
说准了,谁说话不算数,谁是王八蛋!客人也瞪圆了眼睛。
父亲的话让我紧张。父亲不只是在酒后说这话,他和邻居聊天也经常吹嘘,我家老大将来百分之百能考上大学。他说这话时,邻居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像看一个外星人,不,更像看一个大傻子。那个年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我们大队从来没考上一个,甚至全乡“撸秃”也是家常便饭,所以客人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很正常。可父亲不管这些,但凡家里来了客人,他每次酒后都会大吹大擂,我家老大早晚能考上大学,不信走着瞧!
等到父亲酒醒了,我小心翼翼地劝父亲,爸,咱以后别喝那么多酒,行不行?
父亲哪里听得进去,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喝点酒怎么了?
我不敢顶撞父亲,但仗胆说,你喝酒可以,但不要再念叨我考大学的事了。
父亲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苦口婆心地说,孩子,爸啥活儿也不用你干,你就一门心思好好学习,将来给爸争口气,考上大学!
我问,念大学得花很多钱,咱家供得起吗?
父亲说,你要能考上大学,爸砸锅卖铁也供你!父亲说话的语气,好像我真考上了大学似的。
我小声嘟囔,大学哪有那么好考?起码咱们大队从来没考上一个。
父亲蓦然眼睛冒火,语气变得严厉起来,骂道,大学难考,不也是人考的吗?我还就不相信了,你要是拿出我起五更爬半夜干活儿的劲头,还能考不上大学?过了一会儿,父亲的态度又软和下来,孩子,不是爸逼你,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得和爸妈一样,憋在这穷山沟里挠地垄沟子,但你要是考上大学,那就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和爸妈一样遭这份死罪了。
我那时还小,不能理解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情,竟然怼父亲,锁柱子没考大学,现在照样当上乡长了。
父亲深深叹了口气,说,孩子,锁柱子那套把戏,咱爷们儿八辈子也学不来。又说,孩子,你别看他现在活得人模狗样的,可照我看,他那一套不是正道,他也不一定是长把葫芦。我那时确实太小了,居然以为父亲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现在看来,父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他观察社会的眼光,直到今天都值得我学习。
父亲的酒话激励了我,我想我要是考不上大学,父亲就会在亲戚朋友间丢人现眼,左邻右舍都会看父亲的笑话。那时我真的是太嫩了,还不晓得把考大学和前途命运联系起来。
后来通过努力,我真的于1987年考上了大学。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晚上自己喝了一顿大酒。一碗酒下肚的时候,父亲不无得意地说,孩子,你能考上大学,有一半功劳应该记在爸爸喝酒上!
母亲夺过父亲的酒碗,臭损道,你又说胡话了,孩子考上大学和你喝酒有什么关系?
父亲欻地一把抢回酒碗,说,你老娘们儿家家懂什么?然后笑眯眯地问我,孩子,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最烦我酒后唠叨你考大学的事?
我点头。
这就对了,父亲说,你越是烦,我越要唠叨,爸知道我儿子要脸,爸知道我儿子明白,你要是考不上大学,那你老爸比光腚在村子里跑一圈还丢人!
听了父亲的话,我落泪了。我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我原以为父亲酒不醉人人自醉,却没想到父亲原来在用激将法。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父亲持之以恒的激励,我能否考上大学真不好说。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农业局工作。上班头一天,父亲激励我,老大,现在你是有红卡片的国家干部了,你一定要好好干,将来出息成人样儿,至少要当比锁柱子更大的官。
所谓红卡片,就是非农户的粮本。小时候,父亲经常教育我“你要是有红卡片,就不用顶着露水下地干活儿了”“你要是有红卡片,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你要是有红卡片,你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国家干部了”……遗憾的是,我大学毕业时粮食市场已经放开,红卡片失去了用武之地。至于锁柱子,那时已经当上副县长了,父亲要我超过他,这个蓝图似乎过于宏伟,至少从眼下看是如此。
爸,你和锁柱子还有联系吗?我问。
肩膀头不一般齐,我联系人家干什么?不过人家还是很讲究的,每次回来上坟,都会主动到咱家坐一会儿。父亲冷着脸说。父亲说得不错,锁柱子没有一点官架子,他当上县里某局局长那年春节,回组里给每家送了一袋大米和一袋白面。平时回来不管见到谁,哪怕是组里谁也不爱搭理的二流子,走碰头儿了他会跟对方亲切握手、嘘寒问暖。他对村民好,对自家人更好。侄男外女都被他像拔萝卜一样一个个拔到县城里当差去了;还有他的父母,也被他接到县城里享清福去了。
爸,听人说,锁柱子下步要当县长了。你说他要是当县长了,我能不能借上光呢?我问。
你这脑袋想什么呢?父亲毫无征兆地急眼了,我警告你,能借咱也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