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长篇小说)(3)

为什么?不借白不借啊!我疑惑地说。

你敢背着我讨好锁柱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打小到大,我还没有看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我猜父亲可能和锁柱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父亲气得脸色铁青,便不敢再往下追问。

爸,你还记得东坡肉吗?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提了这么一嘴。

那能不记得吗?提到东坡肉,父亲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怎么说呢?你老爸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猪肉。

要我看,和摆席的扣肉差不多,我说。我们当地风俗,红白事情要摆席,摆席要上扣肉。早先扣肉是婚宴上的四碟菜之一,只有娘家客才能享用到。我认真考证过,所谓的东坡肉和扣肉做法差不多,味道也差不多。

孩子,那不一样。父亲叹息着说。

都是猪肉做的,怎么能不一样呢?我奇怪地问。

你现在不明白,等将来你就明白了。父亲说,表情中充满无限遗憾。

我那会儿年少轻狂,没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我也没有父亲那么有骨气,有次因为一个职位——那个职位本来属于我,但因为某位重要人物说话而给了别人——我这才意识到后台太重要了。我为此找过马副县长一次。他听了我的诉求,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大侄啊,凡事不能只看一时,而要看一世。

可一时不能抓住机会,一世也就白费了。我不知轻重地说。

你要相信马叔,社会从来不埋没人才,只要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马副县长潇洒地挥了一下手,那架势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度。我瞬间被他的气度感染了,并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羞愧,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因为我压根儿不该踏进他的办公室。

自那以后,我对仕途就心灰意冷了。特别是马副县长出事后,我更加意识到“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是天理也是正义,于是彻底打消了当官的念头。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偶然发现一个机会,便下海经商了。父亲听说我辞职下海了,把我骂了个体无完肤——浑蛋玩意儿,下海也不跟我说一声,老子白供你这么些年大学了。

我不敢顶撞父亲,只好耐心解释,只要能挣钱,干什么都一样。

一样?父亲鼻腔喷出一记冷笑,你之前是国家干部,现在是个体户,怎么可能一样?

只要挣钱就行呗,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轻描淡写地说。

浑蛋玩意儿,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父亲气得大骂,别看同样是钱,但你的钱没有人家的钱好使。

爸,别管好不好使,等儿子挣到大钱了,请你吃正宗的东坡肉,好吗?我掂量好话语,安慰父亲。

仿佛传家宝丢失了,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孩子,正宗的东坡肉,爸这辈子恐怕再也吃不上了。父亲垂下花白的头颅,之后无论我再说什么,父亲都不吭声了。

我知道父亲什么意思,但并没有把他的话太当回事。在“海水”里扑腾了几年,尤其是被狠狠地呛了几次后,我才深切体会到某些社会游戏规则的杀伤力。不过我坚决克服了父亲的小农意识,渐渐学会了怎么在社会的夹缝中左右逢源。经过艰苦的打拼,我终于取得了成功,连过去的马副县长——他从监狱出来后重塑金身,当上了某收藏协会会长——都对我另眼看待了。那次,在一个收藏年会上,马会长当着很多企业家的面表扬我,说这是从我们村子里走出去的青年才俊,当年我要不下海经商,现在没准儿已经干到县长的位置了。

我听了,心头潮水般漫过一阵快感,有点邪恶。是的,要想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比他活得更好。于是我拿出胜利者的风度来,半真半假地说,马叔过奖了,当年若不是您指导有方,我不可能走到今天。

可别臊皮叔了,马会长用家乡话说,当年没能帮忙,现在叔和你见面都不好意思,其实那才多大点儿事啊,都怪叔当时太死心眼儿了。

我继续打哈哈,马叔,您言重了,不是您死心眼儿,是我当时太死心眼儿了。

马会长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他脸上挂着以不变应万变的笑容,言语间习惯性地摆出了领导派头儿,万分感慨地说,是啊,我们这些从深山沟里走出来的人都死心眼儿,不过叔一直认为,死心眼儿不是坏事。我们社会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死心眼儿的人太少了。嗯,对了,听说你父亲进城了?

是的,进城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那叔可得批评你几句,大哥进城,你怎么不和叔知会一声?这样吧,哪天我做东,请大哥出来喝几杯。这可真是的,我们老哥儿俩有多少年没在一起喝酒了。

行啊,不过你知道,我爸从来不下饭店,要不哪天我请,地点在我公司食堂如何?

那不行,要不改在我家吧?马会长一锤定音,听马叔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对了,你爸进城后也不下饭店?

一次不下,连浆子油条都不到饭店吃一口。

你爸这还是老观念。记得多少年前,我在集市上遇到他,我想请他到饭店吃饭,他说什么也不去,后来还是我硬把他拽到公社食堂吃的。

这我知道,你请他吃了东坡肉,这事爸对我嘟嚷多少回了。

东坡肉?马会长愣了,很快又反应过来,笑着说,哪里是什么东坡肉,其实就是扣肉,只不过公社食堂的厨师为了显摆自己见识多,非说东山坡上阳光足,猪晒太阳多肉好吃……我也懒得去管他。

周围的企业家一听都惊呆了,有人在底下小声嘀咕,原来东坡肉是这么回事,今天真是长见识了。我大脑也停摆了。马会长看周遭错愕的表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改口,都是厨师瞎掰,其实只要是猪肉,味道都差不多。

我跟父亲说了请客的事,父亲一听来了兴致,问,锁柱子在哪儿请客?

我说,在家请客。

父亲大失所望,说,在家请客,那我不去。

我问,在家不去,那在哪儿你去呢?

父亲说,如果在万赢酒店,我就去。

我说,锁柱子是自己买单,他恐怕请不起。万赢酒店是县城内最高档的酒店,饭店装修得金碧辉煌,在那儿就是清汤寡水吃顿饭也得五六千。说白了,在那儿吃的不是饭菜,而是名气。

父亲不信,说,他不是会长吗?怎么会请不起?

我说,他是会长不假,可他那个收藏协会没钱。

父亲说,协会没钱,那当会长有什么意思?

我说,爸,协会就是有钱,你也吃不到万赢酒店的饭菜了,因为万赢酒店已经关门一个多月了。

父亲大吃一惊,问,好好的酒店,为什么关门了?

我说,那里面消费太高,一般人吃不起,不关门不行。

父亲问,以前不也消费高吗?怎么就有人吃得起?

我说,以前吃饭是公款消费,现在不行了。

父亲说,你不用多说了,爸明白现在世道变了。

我试探问,爸,那你说说,这世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父亲说,当然是变好了,要不你们一天到晚大鱼大肉,我们一天到晚吃糠咽菜,你说这事谁能没有怨言?

我说,爸,别你们我们的,我可是你亲儿子。

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依然强硬,儿子,别管怎么说,理儿都是这么个理儿,爸没说错吧?

我说,对。爸,那咱还去锁柱子家吃饭吗?

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不去!

真不去?人家锁柱子还说要请你吃东坡肉呢!

西坡肉也不去,吃不出味道来,去干什么?

我给马会长打电话,说父亲最近因为肠胃不好戒酒了,等哪天开戒了再吃。马会长听了哈哈大笑,大侄子,大哥要是能戒酒,我就能戒饭!

那天我陪母亲唠嗑儿,不知怎么唠到了锁柱子。我问,妈,我记得爸原来和锁柱子挺好的,后来因为什么闹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