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盐再换成粮,是不是?”
他“啊”一声,抬了一下头,眼睁得大了一点儿,陷入回忆里。
“是。”
“是不是再卖粮?多赚点钱?”
“不是。”
“那做什么?”我追问,“你图个什么?”
他不假思索,好像不聋了。
“图不来什么,拉回咱们老家,能赶上很多用处……”
父亲的青春期,有点像早枯的榆钱,黄瑟瑟的,在不为人知中流落了。结婚的日子,还不在村里的他,陪着隐约有过义勇军经历的他爷爷,偷偷“避难”。母亲从隔着一条小河的庙梁,在外爷的护送下,骑一匹青马过来,拿着红凤凰飞舞的陪嫁包袱,从滚烫的乡俗中,抱了一下红公鸡,就走入了另一番生活。
“我妈来到咱们家,当时还没有你这个新郎,你是啥时候回到咱村的?”
“一年以后吧。”他看着我,耳朵突然聪敏起来了。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流泪,那一次,他按住了眼睛,久久没有放开。他一定是想起了母亲,想起随风而逝在桃树山长眠的母亲,永远有说不出的内疚。
“回来人家再追查来没有?”
“没有,你老爷在庙会上被人认出,他挣扎着拧过头嘱咐:‘你回老家吧,我老了,就当成我死了,你们不要牵挂……他不能走长路,我向邻里借了骡车,颠簸在小路上。他接着坐了汽车,被人押解到延宁。人家也不会追查我,我一个侯小小,再没有离开咱村,跟着你爷爷种地。”
“我爷爷种地行吗?”
他又“啊”了两声。
我跟着他“啊”了两声。他的耳朵灵动起来了。
“行了,可有苦水(陕北方言,指喜欢劳动,能吃苦)了。”
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家族往事如洪流,我的心窝里,铭刻着父亲多年前,心绪难平的倾吐,泪水快要把余音淹没了,夜凉凉的。
“你爷爷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人家说了,义勇军后来并入八路军,一起抗日了。”
“你爷爷回来,和你们种地了吗?”
“也没咋种,’轰隆隆,枪炮声过来,头也不回,他就跟了八路军,连个招呼也没喔!”
“老木船那么多,那他啥时过来黄河的?”
“唉!没过来。”
“没过来,再没有见面,也一直没有音信。”
“那么多人牺牲了,他一定也是在山西的热土上。”
“在、在、在……”
“现在信息灵通了,可以找啦。”
“你们想办法找吧。”
“找,这是个大事情。”
“你老娘(陕北人的称呼,指曾祖母)现在还是孤墓,下葬时,我们给捏了一个糕人,放在了她的身东。”
“噢、噢、噢!”我的头皮,一下就发紧了。
“乡亲给了点黍糜子,才往大捏了一点儿。”
“啊!”我不敢想象,眼泪快要出来了。
“你们想办法,把他找回来,和你老娘安葬了。”父亲的头是低着的,又补了一句,“如果沤得没有了,就在那里掬一些土吧。”就再不说话了,胳膊搭在膝盖上,头一低再低,快要夹在两腿间。
我知道父亲一直眷念着他的爷爷,眷念着这个革命者。但他在我们面前,很少说到他的父亲。他的心中一定是有英雄情结的,可惜没有更多地走出去。在家庭的际遇和不堪里,他因挥汗如雨的重体力劳动,牢靠地嵌入了生龙活虎的村庄。
哥哥添着水,那碗,一个一个,都闪着瓷哗哗的颜貌。他看着太阳,似乎要寻找他们刚才相视过的方位。
在那个年代,父亲算见过世面的人。他在村里从来闲不下来,总把农时攥得紧紧的,握着头,“咯嘟嘟”响。当生产队队长,从不用高音喇叭传话,他善于团结群众,父老乡亲都是跟着他走的。他身上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从家里到井沟的辣椒园,从饲养室到峁梁上的庄稼地,从小路到大路,从大路绕回小路,一整天,他好像在追赶着什么。从春到冬,奔跑的节令,小河般流淌,而他如源头,喷涌的是滚热的乡情,敞开衣衫,是那样诚挚和鲜活。
柠条、柠条,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漫山遍野的。它仿佛乡下人的守护神,春天里,开一坡一坡的黄花,从嫩黄到蛋黄,把严冬里沉睡的陕北高原一下就点燃了,再悄悄为夏天谢了幕。风中摇曳的“果实”,灰褐色地展现着,那是大自然对庄稼人的馈赠。
我曾跟着父亲捋柠条籽,一枝一枝的,一枝挤着一枝,嬉戏似的,满身的小褐刺,像防御入侵者,装备逼人,那么尖刻,那么扎人,但他从不戴手套,速度是惊人的,一棵棵柠条,“呼噜噜”的,在他面前变得精瘦下来。我想,他满是老茧的双手,一定藏着很多坚硬的时光。而我“全副武装”,戴着双层手套,裹得也算严实,还是缩手缩脚。借着暮色回家,背着自己拿不出手的“战果”,跟在父亲的身后,“咯噔咯噔”的,有一种愧意总是涌上心头。
“你那时卖了多少钱?”
他向我凑过来,头抬得更高了一点儿,我一遍遍地问。他听清后,鼓了鼓肚子,拍了拍胸脯,额头向着老天。
“噢!没有卖过!”
“那做什么了?”我惊奇地问,“要那么多干什么呢?”
他没有听懂,手按在我大腿上,抬高臀部,看着他要站,我立刻搀扶起他。
有风吹过来,像扩音,我的音量更大了。
“有生产队了。”
“生产队做什么?”
“归公。”
“归公做什么?”我的问话,跟得紧紧的。
他捏住领口的扣子,不住气地点头。我感觉他是听懂了。
“买牲口。”
“牲口有了嘛,要那么多干啥?”
“牙口老了,要买壮一点儿的了。”
“太壮了,就走不动了,身重的,是不是?”
“是。”
“那还买什么?”
“不能不买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把牛赶到了地头,没几个来回,犁沟里,老得连蹄子也拉不起来,怎么耕地呢?”
“牲口买下了,再做啥呀?”
“再种柠条,种、种、种,满村满村的,满山满山的。”说着,他还指着对面的高坡,指着他用柠条编的一个个筐子。
“你为啥不卖一些呢?放着有啥用?”
“啊——啊——”他的语气更强烈了,直通通地看着我。
“有用,有用,我是队长,公社的奖状贴在家里,你说,怎么好意思卖呢?”
“噢。”
“那时候普遍穷,都也没什么……”他的微笑,像在水瓢里晃动着,一小圈一小圈扩大,又飞毛腿般,都长进柠条花里。
“都也没什么,没什么……”我又想起他的话。
贫穷是乡下人生命的原色,而且化作身体里一种不同凡俗的基因。我们弟兄,大概是因了这个渊源,才有着父亲那种黄牛般的韧劲儿。
银圆跳上又跳下,把乡俗蹦出了很远,似有“呜哇”的唢呐声,沾在温热的手心,我愈发感到了它的分量。云彩慢慢地溜走,仿佛羞涩,不敢再回头。亮闪闪的银圆,我不再捏了,是按着的,按了又按,按出父亲像手扶拖拉机爬坡昂头时“突突突”的中年。包产到户,队里的马牛羊们,都充满了激情,峁峁拍手似的哇哇笑出声来,沟沟露出柔波,人们洋洋的喜气,因了春风吹过的花草,都充溢在乡间土路上。
父亲还是有眼界的,那时的小学院墙上,并没有“努力学文化,不当睁眼瞎”的劝学标语,但他总富有耐心,让我们弟兄跻身学堂。有没有出路,到底能念成怎么样,谁也说不上,他只说要尽心,跟上时代的步伐,再怎么也不能当落伍的人,挨打受气的。
我读高中,父亲进城来,竟把牛车赶到了校园。正上英语课,门开了一条缝,慢慢地,挤进了一个脑袋,同学们都在齐刷刷地看着他。不好意思,他在缩身中低低地叫了一声:“六儿,我给你送粮来了。”并轻轻地闭上门。
“大(陕北人的称呼,指父亲),你怎么进来的?没有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