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时,另一种念头将我攫住:既然如此,是否我记忆也不可靠?闵婕的叙述,这般坦诚自然,莫非确有其事?她一个背圆周率的人,记性肯定没话说,是我错把其他女生记成她?我好像是给谁写过贺卡,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可能?我妈也说过很多与我印象相悖的事,不是吗?我陷入混乱,或许,真是我自己问题。
我愣在那,几乎把自己绕晕,闵婕还讲些什么,台下声音,我一概听不见。直到司仪冲我开口,我仍像在看一出默片。胳膊被闵婕推一把,我才回过神,听到司仪叫我,恍如隔世。司仪说:“新娘已经说完,新郎依然沉浸其中,足见用情至深。现在,就让我们有请新郎,来向你最美的新娘,表达无限深情吧!”
我清清嗓子,“一个人的一生,就是和几个人的关系”,听见自己开始背词。磕绊几句,渐入状态。随着煽情句子从我嘴里依次吐出,我懂了,它们正好衔接上闵婕刚才的发言。我听见我说:“这么多年,我总是先把她送到家,默默看她进门,才折回自己家,今天,我们终于有了同一个家。”
我送过闵婕回家吗?我倒是记得经常和金鸣鸣送来送去,我俩慢悠悠逛,什么也不赶,过马路就等一个完整的绿灯时间。我把她送到住处,她说:“你一个人回去还有好多路,我也送送你。”她陪我走到家门口,然后我又送她,如此几个回合,直至很晚。
最后一次,我们来回几趟,都没讲话。月亮高悬,夜色沉默得可怕。她站住:“你回吧,该往不同方向走了。”我说:“结婚吧,先结再说,会有办法的。”她看着我,认真说:“我对我们的婚姻没信心,一点都没。”
这一刻,连关于金鸣鸣的回忆,我也不敢确信。但那种情绪,在我心底凿来凿去,我能切实感受到。环绕周身的《天空之城》,伤感、可惜的滋味在放大。暖色灯光下,身边的闵婕一袭纯白婚纱,真像个幸福的白雪公主。你看,王子和公主才是一对,灰姑娘没有水晶鞋。我心隐隐作痛,鼻子一酸,喉咙哽咽,稍缓片刻。司仪在此间隙说:“新郎太激动,真是全情投入,可见他对新娘爱之深、意之切,大家感动吗?”台下“感动”呼声此起彼伏。
我听到自己在发言尾声,一字字背着:“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从未这样认为。基于我们的长久爱情与和谐家庭关系,步入婚姻殿堂,是一个全新开始。正如大家所见,我们的婚姻恰恰始于坟墓,带着我最亲爱的奶奶的福佑。我们完全有信心经营好婚姻,让这份珍贵的感情开花结果,不断升华!”台下掌声如潮,有人热泪盈眶。我也想哭。
司仪说:“感谢二位感人肺腑的发言,现在请二位新人紧握彼此的手,发誓永不分离。”我与闵婕牵手,这时我流起鼻涕。我之所以不轻易哭,有个重要原因,是我稍一哭,就爱流鼻涕,控制不了。快吸不住时,司仪递上纸巾。我松开闵婕手,擤干净,再牵手。司仪说:“看,新郎用自己的方式,将彼此粘得更加牢固。”
最后是新人互相鞠躬。我一个标准九十度行礼,闵婕只稍低一低头。
司仪宣布,晚宴开始。闵婕又去化妆间换装,我出来上厕所,路过外面大厅,见一家三口在吃饭。爸爸只顾低头吃,妈妈不断考小孩:安徽简称什么?江西省会是哪?直辖市有哪几个?小孩对答如流。
我像看到未来自己的生活场景。婚前,闵婕找我谈事,先讨论婚礼安排,我说:“你看着弄,我都配合。”再是婚后规划,家务如何分工,性生活频率,多久准备一胎,多久二胎,考虑换学区房,我工资卡交她管理,我若出轨要净身出户……她规划非常细致,我一一点头:“都听你的。”
闵婕换一套敬酒服,我们随便吃点,就挨桌敬酒,然后发喜糖。我那不太靠谱的记忆里,金鸣鸣又蹦出来。她说:“以后我们婚礼,喜糖全要巧克力。”我说:“听你的。”她又说:“不止喜糖,桌上的花,桌卡,都变成可以吃的巧克力,既环保又新鲜。”我说:“都听你的。”
婚宴圆满结束,来人渐散,剩下关系较近的家人,去山上烧屋。闵婕换回早上去墓园的着装,我妈也是。几辆车七拐八拐,好不容易开上山。山头黑漆麻乌,空地上有大间平房,便是大师的家,其后即荒野。大师又找我妈要几包烟,命助手把纸扎别墅和白马挪到后头荒地。
毕竟花了几千块,别墅和白马都比预想中气派。大师先带我们参观一遍,别墅三层,有大院子,楼上有戏台,楼顶有直升机。大师手持桃树枝,把每个房门推开,各房间都很逼真,家具一应俱全,柜子里配有房产证、户口簿、医保卡等,电器也是立体的,还都是独立开关。
白马立于院中,个头不小,做工精致,连鬃毛、刘海和眼睫毛都有。遵照大师指令,大家先面朝别墅大门下跪磕头,长子,也就是我爸,拿桃树枝,绕别墅外围画一个大圈。大师取一类似血糖仪针头之物,让我爸伸手,往他手指尖一戳,挤出血来,涂抹在白马刘海上,说是确保白马不会找错主。
准备就绪,大师点燃别墅。我妈身为长媳,大师递给她一把大扫帚,代表持家。其余每人领一根桃树枝,跟在我妈身后,随大师口令,开始环绕燃烧的别墅小跑,在此过程中,要不停将扫帚或桃树枝在脚边地面敲打,意思是赶走小鬼。这场面看起来很是欢乐,像婚礼后的篝火晚会。
火一直烧,我们一直跑。鞋又磨脚,早知道,我该换双运动鞋。我前面是闵婕,厚重衣装使她跑得尤其笨拙。再看我妈,更是气喘吁吁,扫帚不轻,她慢下脚步。大师站在一边,像唤狗:“跑!跑!”大家只能继续。
不知跑过多少圈,冷风从四面抽打,我浑身是汗。不见了月亮,喧哗消退,人影暗淡,眼前只是熊熊光焰,和无尽的夜。我又看向白马,它抹着血的刘海白里透红,它眼睫毛又密又长,它在变大,和真马一般大,和我与金鸣鸣见过的那匹,一模一样。有那么些明亮火光,向着白马腾跃,化作一对翅膀的形状。
别墅轰然倒下的一瞬,我看到,白马正缓缓展翅,往上空飞去。